不论大小，不论铁或木，桥就是河的君王，是对河流的征服或匹配，也是河这匹野马的辔头。一条河不论它多大多长、多么桀骜不驯，多么充满着狂奔的信念，只要它身上的桥梁越多，这条河就势必就已经变成人类臣服的良民、越加驯服的驭马。
　　 独自坐在河边，河面敞开着自己的胸怀面对着夕阳，抖动出大片浓黄溶液般的碎金。归巢的乌鸦穿过群鸟的喧哗，用力地划破河面的平静，发出紧如暴雨的鸹嘈声，这些声音疲惫地开始小下来，最后便颓然地安静下来。天边的溶金落日漂浮在彩云深处，玫瑰红的西天，带着一份眺望远方的心情，诶乃一声同时落下地平线。
　　 很小的时候，我就对桥倍感兴趣。桥一直成为我生活中最好的伙伴，默默地陪着我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我是从每天极不方便地脱衣推车、顶包过河、趟水晾身、套衣穿鞋的繁琐里，最先认识了河流，并和它结上一生的莫逆之交。每天上学的来回途中，必须要经过家门前乌伦古河的一条支流。过河成为了我每天的功课。遇有烈日炎炎或暴雨天气，阿尔泰山大雪融化、汇聚在一起的雨水泛滥，轰隆隆中迎来一年蔚为壮观的洪水季节。此时，河面涡旋波涛起伏，泥汤、树枝、人蓄粪便等杂物俱混，顺流而下。巨大的吼声里，狰狞着嘲笑着渺小弱力的人类。面对汤泱滚动溢出河床的河面，人蓄无奈地滞留于此岸，即使你气急败坏，也只能望洋兴叹，一声声地斥骂着。不过，冬季过河，脚踩着透明冰面，看着冰层下喘着气泡的水流顺畅过河，轻松自在的样子，让人不再惧怕了，这算是过河的最好时光。一年之中，最怕的不是夏冬，而是春、秋两季。此时，河水冰冷犹如扎入肌肉深处乱搅猛刺的细针，冰水混杂，即使腿脚才入水，也会寒彻入骨、浑身战栗，让过河之人在细碎坚硬锋利的冰碴中间，容不得丝毫的犹豫，疯狂入魔般逃过河床，向泥土的岸畔疾冲而去。动作干脆绝不拖沓，意志疾奔绝不迟疑，一串串水花闪亮着，钢花般高溅四飞，极像一位内力强大、有着水上漂绝功的武林人士。
　　 我有一个结伴上学的同学，同级不同班，人长得瘦高帅气，飘着一头天然的黑色卷发，是他们班里的学习委员。那天下了一夜暴雨，急于上课的他率先过河，刚到河中央，就眼见着洪水滔天铺地压来，我们都只能惊骇地惊叫着，恐惧地看着他和自行车、黄色帆布书包，还有水波上一绺黑色卷发，瞬息间被暴虐地冲走淹没了。很多天，尽管他的家人沿着河流找过无数次，只找到车子，人和背着的书包一直没能找回来。
　　 我妈也很为我爸担心，他是连队马车班的班长，每个月要赶上几趟车过河，河水之大，河床之深，每次出门过河时都会让我妈揪着一颗心，呯呯直跳。幸运的是我爸很幸运，就是遇上了也能侥幸逃过。之后很多年，这条河除了被冲走的牲畜和财物以外，附近村庄里每年都会有人被这一条无情的冷面河流的洪水挟裹着带走而消失。落水之人，即使偶尔能被打捞出来，也已是一生残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心中突然萌生出人生的第一愿望，假如那一天我有了钱，或是当上官说了算时，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河上修一座桥，让连队的孩子们不再胆战心惊地天天趟水过河去上学。
　　 毕业前，再从外地放假回家时，我惊喜地看到河上修出了一座木桥。桥修结实而且实用，就是经不起大的洪流，每每会被某次巨洪顷刻冲垮冲塌，又每每会被当地人及时地修好。工作以后，随着省道公路的铺设，回家的路上，我又突然看到河面上多出一条结实漂亮的石桥，就建在破烂的木桥身旁，像是历史的对照。石桥以崭新的姿态，远远地就进入我的眼帘。初次走近它时，专门让司机停下，从头到尾，从左到右，我走了好几遍。平展的桥面、坚实的护栏、扎根的桥基、拱形的桥孔、流线的弧形和朴实的身态，极像遇见自己年轻时深深暗恋过的女孩，让我激动不已，这才是我心目中想建成的那种桥！听母亲说，有桥以后两岸之间来往方便很多，人们不用再绾起衣服趟河过水，不用推着车子、鞭打着马匹、轰着冒着黑烟的油门逃命般地飞奔。河流也变得驯服温柔很多，让人们不再对它害怕了。河水被人为截流后，流量渐渐变小了，很少再有巨大洪峰的到来，也很少再听说人畜财物被洪水冲走的事情。
　　 凝望之际，仿佛这座熟悉的小石桥是我自己一石一砖亲手建筑出来的作品，它的牢靠和安全感，成为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份记忆。在它的身上，我依然看到一个兵团连队的历史，它用建筑物特有的笔迹和字体，深深地刻下了变迁的生活，记录着柔软的人们对刚毅生活的追求。
　　 原本无桥的河面上突然有了一座桥，就像黑夜里终于等到了黎明。桥，不再是一件冰冷的建筑物，而是充满着体温般细腻的人间情愫。记得在乡村工作那一年，我常常独自坐在桥头，看渐渐光亮的晨光，看层层黯淡下来的夕阳，看从桥上不紧不慢过往的人畜，看载着黄叶和鱼儿的落花流水，看流水里的蓝天白云，看着桥从容不迫地迎来它们，又像告别父母儿女般地送走它们。
　　 当我走在那座桥上时，我总会在上面留下一串热热的不再冰凉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