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细节与悲柔(散文)
五、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雪跟雪也不同,有时下的是雪粒,打在身上脸上,有痛感,落到地上,很滑。大多时下的是雪片,又称雪花,从天上往下飘,一层又一层,一层有一层的秩序,一层有一层的使命,好像有指挥者,立在遥远的天边,说,一雪,向左。二雪,往右。三雪,要沿着45度角下降。四雪,要旋转180度……据说,斑马的纹路,人的指纹和脸,还有雪花,在这世上是没有相同的另一个的。这样看雪,便觉得它跟人有几分相像,是有性别,情意,格调和欢喜哀愁的。众雪落下,各有各的归处,树上的雪,跟树下的雪是不同的,而落在手心和落在眉间的雪,也各怀各的心思。
上学时读鲁迅的《雪》,觉得他该是没见过大雪的人,因为他开篇便是暖国的雨,结尾还是雨,他说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雨的精魂。那时觉得,雨跟雪是毫无干系的两种物体,它们存在的季节不同,形状和温度不同,这有点像艺术的表现方式,文学、音乐、舞蹈、雕塑、绘画、建筑、戏剧、电影等等,由于表达方式的不同,取得的效果也不同,给人的感受也不同。风霜雨雪雾,只有雪,是属于文学的,它带着孤寂、细微的冷和润,一点点渗入到文字中间,凝成一种可消融,也可聚集的力量,再慢慢地扩散于文字之外的世界。文学之中的细节,就是一片雪花落到衣襟上,它或许会永存,也或许会消散。它能冻僵,也能浸湿。仿佛是一个人,将自己的心,一瓣一瓣翻开来,再一瓣瓣骤然消散。
若果写作者有雪花的耐心。
这样说,我很惭愧。因为我无法完成一朵雪花般的文字,也无法效仿雪野的优雅和悲柔,我总是莽撞的,急迫的,乃至有时会狠心放弃一些美好的品质,变得顽固而自我。于坚说:“最高的写作是我表演的一场升华于吾的、无我的游戏。”读这句,我眼前瞬间弥漫遮天之雪。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宋体字,它们随意落下,各自组合,美妙,可遇不可求。最合适的字句和段落,最好的文章,就像大雪铺陈,晶莹,自带光芒。
2017年12月10日,寒潮来袭,我无炉可围,也无酒可温,更没有那个说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的人,只有《苦雪烹茶》的箫声。天渐渐暗下去,暗下去。大雪刚过,冬至将来,到今天为止,尚且未见过雪粒和雪花,心下有遗憾。
想起前年冬天,去看望一个朋友,聊得兴起,喝掉一壶普洱。晚十点,出门时,脸上一丝一丝凉意,像被谁的舌尖,轻轻地舔着。那是初雪啊!两个人高兴地在街上跑,也不管年岁多大。“我们都是被雪遮了头的人。”她说。隔天我们在美发院里染发,红红黑黑的染发剂散发出刺鼻难闻的味道。是啊,人生就是被看不见的雪覆盖的过程,一不小心,我们全白了头。
生命的雪,轻柔,小心,隐忍而执拗,它落在我们的身体上,也落在我们的眉间心上,侵袭着我们的脉络和骨头,缓慢,持久,年年,月月,点点,片片,覆盖和埋葬着我们的性命和爱。所以木心先生会说,我是一个zaiheianzhong大xuefeofei的ren啊。雪,仿佛某种暗喻,某种提醒,又像某段必得熬完的羁旅。它是带给我们寒凉、冷清和圆满的终结者,令我们冰冻成霜,万劫不复。有意思的是人们虽已洞悉,却毫无惧色,依旧守着黑暗而寒冷的冬天,急切而诚心诚念地,等一场大雪,似乎那是爱,希望,力量,勇气,自由和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