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车上满车人都在议论计划经济转市场经济的事了。习惯了计划经济的职工们隔着座位抱怨“市场经济”，单位能拉来生意？按时发工资吗？竟也有人大呼：“要改呀！大家都等、靠、要，企业早晚都得倒闭！”林小欧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改变。她和建成都在大学学任教，经济转型暂时对他俩没有什么影响。他俩都不动神色。
　　 在车里人讨论、担忧、犹豫的时候，杨建成始终在筹虑父亲的事。父亲不肯辞去院长职务，他和高教局的几个领导都有交情，高教局领导对父亲有着较好的评价。建成预想父亲的职业生涯不应该出现大的波折。
　　 到小欧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点，来开门的是小欧嫂子赵睿，彼此问了好，赵睿就去照顾自己的幼子了。小欧高兴地喊一声：“妈，我和建成回来了，还有饭吗？”
　　 尹武健正在厨房收拾，忙出来问：“建成，小欧回来了，咋不提前打个电话呢。”
　　 “妈，您说嫂子回来了，我们就急忙赶回来了。”小欧大声回答着母亲的话，就走近了尹武健身边，凑在母亲耳朵上说：“妈，我今天做了无痛人流，回家来养几天。没告诉我婆婆我做人流的事，还是回自己家比较舒坦。”
　　 “那是，刚好你嫂子一个人带孩子，一直身体虚弱，我一同把你俩都照顾了。”小欧母亲宽慰道。
　　 “建成，给你下碗面，冰箱里有做好的肉臊子。小欧喝鸡汤，吃个馒头吧，刚炖好的乌鸡汤，里边加了当归，黄芪，党参，补气血的。幸亏今天没给你嫂子炖下奶汤。我去看看火。”说完就起身了。
　　 建成赶紧回答：“妈，咋样都行的。”
　　 一会儿，一碗臊子面、两碗乌鸡汤，就被尹武健一托盘端了出来，招呼小欧，建成赶紧吃，就去儿媳妇门口，叫：“赵睿，快来喝碗乌鸡汤，对身体有好处。”赵睿出来，尹武健玩笑说：“赵睿回来度假，我看她体虚，炖只乌鸡给她补补。小欧刚好今天做了人流手术，这乌鸡汤可是沾你嫂子的光啦！”
　　 小欧调皮地对着嫂子：“感谢嫂子，你可是我救苦救难的仙女姐姐，否则，你看，我这重男轻女的老妈，我是鸡汤都喝不上的待遇呀。”
　　 赵睿被婆婆的睿智折服了，小姑子是一家人手心里的宝，何时小姑子地位竟然在她这个嫂子之下了？赵睿微笑着调侃：“小欧，明天妈就要给你炖汤了，我可要沾你的光了！”
　　 小欧噘着嘴，睨着眼睛，一脸嫌弃地打趣：“会吗？尹老师眼里只有媳妇、儿子。”
　　 尹武健被这姑嫂俩夹击着说笑，瞪着眼睛，假装恼怒：“我明天不炖鸡，我清蒸鸡，行不行啊？”
　　 林小欧看到妈都无可奈何了，也就不言声了，只埋着头喝完汤，就丢下众人去房间躺下了。尹武健恐怕小欧有啥不适，也抬脚跟进去，嘘寒问暖。谁知小欧的口气却完全不对。
　　 地嘟囔：“妈，我嫂子真幸运，遇到你这么明事理的婆婆，姑娘、儿媳妇一视同仁。”
　　 尹武健听完，并没有立即作答，一手抚摸着小欧的小腹部，直到感到热乎乎起来，这才慢吞吞地说：“你多心了！智子疑邻般先入为主，是婆媳关系的大忌。知道你嫂子哪点好吗？她知道你是家里的小公主，她从来不和你比。你在咱家是姑娘，在婆子家是媳妇，待遇自然不一样。哪个姑娘不是媳妇，又有哪个媳妇不是姑娘呢？”
　　 林小欧呆了一呆，她总以为婆婆故意刁难，婆婆无非是为了让小欧更长本事照顾好建成，按照母亲的逻辑，哪个婆婆不是这样要求媳妇的呢？想了想又逼进一步道：“哦——可是妈，你怎么不为难嫂子学习这？学习那？要求嫂子会那么多呢？”
　　 尹武健呆了半晌，这才说话：“唉！你呀，何必较真！这世上人有千万种，人人不同。更何况你嫂子是南方人，家事能力本来就强，把你哥照顾得很好。还要我这老太婆多事么？”
　　 林小欧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对着尹武健坐下。林小欧缩了缩身子，瞧情形是感觉冷了，只好又把窗户关上。她此时才明白原来婆婆在婚姻中如此重要呀！当媳妇的日子真是难过。而得罪婆婆也就等于自讨苦吃，她早已没有挑剔的资本。否则，剩给她的评语，只有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了！
　　 林小欧愈想愈逼仄，走到尹武健身边，她看着母亲平和安静的脸，几乎想抱住母亲放松一刻。可建成在门外唤她：“小欧，我要回家了，你回吗？”
　　 林小欧急忙回过脸去看母亲，尹武健起身去拉开门：“哦——建成，晚上住下吧，明天从这里直接去学校。”
　　 “我要回去的，还有资料在家里，明早要用。”
　　 林小欧打一个冷噤，说了句：“建成，我向系主任请假了，我在家里住几天。”只回答了这一声，也没力气送建成出门，走到床边，一歪身子躺了下去。
　　
　　 四
　　 这晚上的夜饭，张西琴在食堂打回来的，一荤二素以外，又添了一个菜，是到对面买的罐罐鸡，这是杨武翔喜欢的食品。大女儿杨娟愁眉不展，杨院长环顾一圈，说：“杨娟，为了你们夫妻关系好，饭后你就回去吧，和陈石照好好谈谈，上学也是为了家里更好。要相互理解和支持，然后告诉我沟通结果。”
　　 杨武翔心里闷得慌，他去倒了一杯茅台迎宾酒喝着，一口就皱起眉头，然后干脆一口把整杯都喝了，吃了点东西。又去酒柜翻找，嘀咕不见了。就问：“西琴，我上次喝的52°五粮液咋不见了。”
　　 张西琴连忙起身去厨房，边回应：“哦，石照拿到厨房了，我去取。”等到张西琴把酒拿来，他倒了一杯，抿一口，享受般地感叹：“这52°五粮液口感就是好。你们喝不喝？”张西琴和杨娟都摇了摇头。杨武翔看看女儿，又看看老婆，几次想把院里有人想整他的消息说出来，最终没有那样的勇气。但他也没有害怕，还想再看看，至少他自己清楚自己一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不相信邪能压正。他决定不到最后一刻不让老婆和女儿知道他官场的真实情形。
　　 就这么想定了方法，又加上那两杯酒的力量，杨武翔倒是轻松地回卧室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杨武翔醒来时已经是七点了，天色很阴沉。他匆匆忙忙喝了张西琴递给他的一杯奶，吃个肉夹馍，就到学院去了。上楼梯，一眼就看见院办的刘主任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等他。
　　 “杨院长，昨晚上你没给我回音，我也就没到你家去。院史馆还有一个月开张，我还得找其他人拿资料，你的照片今天我是非拿走不行了！”说完歉意地一笑。
　　 杨武翔恍然大悟地说：“哦，昨晚家里有点事。我整理好了，在书房桌子上的资料袋装着，上面写着“院史馆用照片”，要不你去家里取一下？或者我下午带来？我早晨八点有个会，回去取来不及了。”刘主任就说自己去家里取。
　　 “张老师在家么？”刘主任急忙回头问。
　　 “我走的时候还在，我给她打个电话。”说着打开办公室的门，打了家里电话，杨武翔吩咐张西琴晚点出门，等一下刘主任。
　　 杨娟家里的矛盾还在继续着，她话都说到尽头了，可是陈石照坐在那里不肯上班走。杨娟只好不再啰嗦。她急得什么似的，心是怦怦怦地乱跳。她怎么就解释不清上学这件事的初衷呢？她再三保证上学了，也不会离婚。陈石照就是不信。要么一起在厂里上班，好好过日子；要么离婚，杨娟去上学。这几年他们夫妻俩的日子过得紧巴，可面子上遮掩得很好。她在资料室一个人守着一屋子书架轻松自在，每天除了应付资料的收发登记，她就安静地织毛衣，她的工作清闲、家里又不用自己操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陈石照在机修组，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相对清闲的差事。他用在工作上的心思，还不及他在家变着花样做饭的心思。总之小日子过得还是蛮温馨的。
　　 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一条街上冷清清地几乎没有行人。朔风吹着那些招牌，咔咔地响。隔着窗户看过去，工人已经陆陆续续进厂了。门卫站在大门口仰起了脸看着冻雨发怔。
　　 陈石照最后撂下一句话：“要么安心上班，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要么离婚走人，你去读书。”
　　 说完陈石照就匆匆走出家门。走过街道去上班了，在门口和一个同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着进去了。杨娟走出门来，站在街边看那忽然嗖嗖作响的冻雨。从街道两边过来的同事，彼此打招呼的声音多起来。杨娟嘴里应酬着，一边看看天。想起她的婚姻选择要的就是这样的小幸福，她当初不找大学生，就是不想伺候别人。她知道自己学历低，不和那些投机攀附她家的人纠缠，快刀斩乱麻地找了陈石照，一个和她一样，学历不高，生活能力不低的人结婚，气得母亲差点和她断绝关系。
　　 林家却是一派温馨。尹武健看着早早起床，在客厅磨叽的儿媳妇，关心道：“赵睿，你去再睡会儿。平时你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做饭，够累了。回家了，有我呢，快去再睡会儿，小欧也还在睡。”赵睿叹一口气笑了，算是恭敬。然后又走回卧室去了。
　　 尹武健想着儿女事业上取得的成绩与和睦的家庭，心里就舒缓而欣慰。她轻快地走进厨房，洗了米和红枣在电饭锅里熬上。赵睿虽然已经是五、六年的老媳妇了，因为回家次数少，性情温和，对儿子那么好，赵睿每次回家，都没有和尹武健生过嫌隙，尹武健就格外体贴儿媳妇，从不在媳妇和女儿之间偏心。试问世间，有几个儿媳妇没有忍受过婆婆的偏心呢？尹武健对自己的豁达和明理，自信地笑了。小两口在湛江撑起一个家，双方家长都不在身边，有个事家长都照顾不上。儿子媳妇又不能常回来。回来度个假，自己干嘛不开眼，让媳妇不舒坦呢？尹武健一下就想到了小欧和婆婆的问题，到底谁的责任大呢？
　　 林小欧睡醒了，就扎进嫂子的房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见赵睿眼睛闭着，踌躇着想退回去，赵睿却忽然睁开眼，看着林小欧那迟疑的神气，就笑，笑得几分调皮样。转脸说：“小欧，起来了？我醒来过一次，妈让我再睡会儿！”
　　 林小欧的说话声也是异样的亲热：“嫂子，和你商量点事。”林小欧说着就挤到嫂子床上，喜滋滋，讨好地地看着赵睿，看得赵睿心慌。赵睿回答：“说吧，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林小欧看赵睿的情形，在旁边一脸羡慕。过了一会儿，林小欧才叹着气问：“嫂子呀！你怎么让我妈这么喜欢你的？”
　　 赵睿不假思索立即作答：“你妈就是我妈呗！”
　　 林小欧一惊，她倒是要逼出赵睿的真心话来。
　　 “除了‘你妈就是我妈’，就没有点别的？你看，我和我婆婆就老感觉别扭，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入不了她的法眼。”
　　 小欧从睡裤兜里掏出一块丝巾来递给了赵睿，又说道：“同样的女教师，在学习、升职的问题上，她对杨丽就非常支持。我要读研，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弃我不会理家，不会照顾建成。”
　　 赵睿接了丝巾，打开一看，脸上就堆起了笑容。又把丝巾还给小欧：“你问我事，我知道的，就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用你贿赂我。”
　　 小欧把丝巾散开摊在被子上，看一看，偏着头说，“这是我寒假和建成去南京买的，织锦，就是给你买的。”
　　 林小欧又说了一些话，赵睿才收起丝巾，说一声“谢谢啦”。
　　 赵睿把林小欧的问题来回想了两遍，才又笑着说道：“小欧啊，我们俩的事没有可比性。这第一，我婆婆是大学老师，那是知识分子。你婆婆该算农村妇女进城，不是瞧不起人，观念就不同，思维方式也不同；二呢，我和你哥大学毕业后，工作一直在湛江，回家只有假期，才和咱妈相处，还没到相看两相厌的时间，我们又要离开了。再者说了，即使咱妈偏心你，我从来不和你比。何况咱妈就不偏心！”
　　 “高明！高明！”林小欧连忙回答。
　　 赵睿也没再说话，停了一会儿，快有尴尬的感觉了，才说：“我去看看咱妈，饭做得怎么样了呢？”
　　 林小欧听了更郁闷，没有话回答赵睿，只是叹气。她觉得赵睿说的，除了把婆婆也当自己妈、还有自己也不和小姑子比较之外，她是能拔高婆婆张西琴的文化？还是周末能不回婆婆家？她无奈地叹口气。
　　 此时已是上午十点了，天还是飘飘扬扬落着小雨。杨武翔会后休息一会儿，和刘主任商量会上没有决议的议题，两个人的眉头都皱紧了，都觉得盖图书馆取得世行贷款没有把握。刘主任挨着杨院长的耳朵悄悄地说道：“听说这次图书馆工程招标，秦岭和扬子两个建筑队，都势在必得呢！这两队都承揽过我院的一些工程，院里已经有人介入进这个竞争了！”
　　 杨院长脸色变了，他最不喜欢假公济私的行为。在他任院长的十四年里，把学院壮大了，发展了。不料刘主任把声音再放低些，支支吾吾地说出了更骇人的消息来：“还有，还有传言，都说我们这里了。院里有人在向高教局吹风，这次学校迁址，有人在工程建设上受贿。这对现任领导就是污蔑，说不定这空穴来风，真会给学院带来一次震荡呢。我也只听说一点，不晓得具体情况——只是，谁是背后那只黑手呢？难道就是这么颠倒黑白么？”
　　 刘主任说着，就把眼睛向杨院长那边瞟了一眼。杨院长的眼光对上刘主任的眼光，向刘主任脸上睒了一下。睒了一下，杨院长心里有些悸动，沉着脸，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又麻又痛的心里感到这一次自己真的被伤到了！不伤才怪，手下人挤兑他，抹黑他，而他又要顾全、维护平和的场面，撑起大局。凭谁也受不了这样残酷的折磨吧？他问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呀？也许建成分析得没错：他，压着别人升官了；他，妨碍别人发财了；他一门心思为院里的师生们着想。不害人，不做昧良心的事！然而这确实不是官场的投机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