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香火飘摇(小说)
“她爹,俺娘死了多久了?”奶奶突然呆呆的问。
爷爷知道他的女人又想起了心事,就停下手里的活,想了会说:“快三十年了吧?咱子群那会子刚生下。”
“是啊,三十年了。三十年了。”
奶奶哭了。爷爷低下了头。
“俺对不起娘,对不起祖宗,自己生不下个男娃,招个女婿也不中用,现在子群竟然身上也干了。”
“梅,要我说,生不下咱就不要了,女娃也没啥不好的,何况咱还攒了那么多粮食。”
“胡话!如果子群是个小子,你那老三敢下手打你这个当哥的吗?你去打他一下试试,看人家那儿子不踩扁你!”
爷爷皱了皱眉,眼圈红了。低头再不说话。除了沙沙的雨声,院里没有任何声音。
……
“磨菜刀戗剪子啰!磨菜刀戗剪子啰!”远处,沙沙的雨中,突然传来一声接一声叫卖的声音。
娘和爹从屋里睡起来,乱着头发,惺忪着眼说:“下雨还有人做买卖?挣钱不要命了!”说着就从奶奶怀里抱走了要睡觉的小妹妹。又笑说:“娘,下雨天闲着,让他把那只花公鸡宰了炖吧?反正老的没用了,给娃儿们解解馋。”
奶奶不高兴地说:“啥叫老的没用了?那小的就有用?要杀也是杀那只中看不中用的!”娘说:“好嘛,那就杀那少年鸡,还省柴火哩。”
“大妹子,你家磨刀磨剪子不?”说话间,一个白须老翁就出现在柴门前探着身子问话,脸上笑眯眯的,很慈祥。雨水浇得他一直抹眼睛,通身湿了个雨打鸡。垂到胸前的白须和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密雨中模糊成一片。
“没有没有,快去别家吧!”爹和娘异口同声的对着那人喊话。他们正要去窝里抓鸡去。
老汉又说:“十里八村没有人不晓得我神一刀的,磨得不好不取钱!”
“啊呀,你这人!自家刀子自会磨,那用得着外人来讨钱。赶紧走吧!”爹挥了手不耐烦的说。
老汉哈哈笑一声,抚着胡须说:“年轻人,打到仓里的粮食未必都能吃肚里,何苦不给我们走江湖的一碗饭吃哟?”
“你这老汉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老人家,外面雨大您快回屋里来吧!”奶奶站起来打断他们的话,把老翁迎到了屋里。爹一脸郁闷,娘再三拽了他,一个去烧水,一个去杀鸡。
“老人家,你是从哪里来呀?感觉在哪儿见过啊!”奶奶拿过一条干的毛巾递过来说。
“我是山东人,早年家中也有爹娘和兄弟姐妹,后来日本鬼子来了中国,侵占了老家,爹娘护我是家中独子,为了延续香火,叫人连夜将我送到百里外的一个亲戚家,我才留得一条性命。风声过去后,我再回来时,家被平得没有一点痕迹,爹娘被日本人活活刺死。后来,我就去找邻村娘为我定的娃娃亲媳妇,可找到她时,她已疯了,说是被日本人污了身子。再后来,我就带着她,四处讨饭活命,好容易盼着解放了,可没两年那个疯婆娘也走了。我把她葬在一个满是杜鹃花的峡谷中,让她在哪儿等我。现在剩我一个人,靠着这点小手艺,过一天算一天,也算自在。”
老人悠悠的说着,奶奶却淌下眼泪来。
“那,你们没有孩子吗?”奶奶小心地问。
“没有,她疯成那个样子,吃饭都喂不到嘴里,难尽男女之事。”
“那你家香火不就?……”奶奶没忍心把话说完。
“哈哈,断就断了吧,身前不管死后事,万事自有天安排啊!”老人说着就摆开干活的阵仗,又说:“这人啊都是没啥欠啥,有啥啥害啊!有道是:
莫求圆,莫求圆,常见缺月挂天边。
百花盛开能几日,茂林总在半山颠。
满杯豪饮人易醉,浅茶轻啜心怡然。
人生惯常求圆满,坟头秋草一般般。
事不苛责心自静,半饥半饱能永年。”
老翁言语铿锵,面色从容,完全看不到丝毫的孤苦,反而一种豁达。磨起刀来,哼哼呀呀,半尺长的胡须也有了飘云般的风采。
说话一两个时辰过去了,雨也渐停。老翁的衣服也差不多半干,两把剪刀磨得亮铮铮泛光。他起身把剪刀交给奶奶,收拾家什就要走。
奶奶慌忙过来说:“老人家,今天娃儿们正好杀鸡,我给您备点酒,吃些再走吧?”
“使不得哟,我一个散人有口吃的就行了。”老翁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大红碗,说:“妹子善心,那就烦劳您帮我带点干粮吧。”
奶奶接过碗,嗯了一声转身朝西屋赶紧走去。香味儿已经飘散满院,奶奶晓得肉已烂熟,不由得嘴角溢出口水。她举着碗,轻快快地迈进门。她很受用老翁的那番话,虽然诗意含糊,可方才心头的沉闷像乌云退却见红日一般。她很想体面地用一顿饭来感谢他,还想再给他说说心事。可,进了门……记得中午洗了碗的呀!怎么这样脏乱?板凳乱扔,满桌油污残羹。几双筷子横七竖八的撩在食盆里。地上两只黑狗相互嘶咬着抢骨头,见奶奶过来,还对她呲牙发威。
娘见奶奶端碗进来了,咧嘴笑了说:“刚见你和那老汉说话,我们就先吃啦,这只鸡太小,都没吃几口。”
奶奶走近锅台,掀开锅盖,果然成了一锅泔水。她看了看娘,又看了看孩子们,想说什么,没说,提刀又去鸡窝里。
……
“别杀啦别杀啦!人都走啦!”娘跑回来对奶奶说。
“走了?”奶奶半疑,抬脚就朝东屋去,果不见了那副担具,再追门外,便瞧见老翁的背影已经走远。
“老人家,你等等!”奶奶喊着,疾步追了上去,可那老翁甩甩手,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奶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娘喊她,她不理。独自望着空空的远方,喃喃的说:“我心里苦,我心里苦呵。”
十一
后来,奶奶病了,什么病,医生也不晓得。只是不吃不喝不起床。成日,就睡着仰面看屋顶。问她看什么,她笑笑,问她笑什么,她也笑笑。
“娘,你中邪啦?”我娘问。奶奶笑笑。
“娘,你是不是想偷懒呀?”奶奶还笑笑。
“娘,那你吃点饭吧?”奶奶便将身体背对了碗。
“娘,这样可不行啊!”
“娘,你别让我熬煎呀!娘!”
……
奶奶睡着了。
奶奶病了,家里突然安静了好多。没人天天喇叭似得喊着:该挑水啦!该做饭啦!地里又该间苗啦!娃儿衣服又小啦!
奶奶病了,家里似乎又纷乱了很多,娘的脾气更躁了,饭做不熟,我们挨打。妹妹不听话,我们挨打。连狗大叫一声,我们也挨打。
“娘啊,你起来吧!我受不了啦!”
“娘啊,你这没病没灾的干嘛折磨我呀!”
终于一天,娘站在奶奶炕前,对着她抓狂。
奶奶笑笑,歪过身去。
“你,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啊!”娘终于一把掀了奶奶的被子,雷霆大发。
奶奶蜷着身子,说冷,好冷……
“冷就赶紧起来呀!”娘吼着。
爷爷走过来,默默拿过娘手里的被子,说:“群娃,你娘不是懒人,你让她歇歇。”一边说一边把奶奶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亲昵地瞅着奶奶,小声儿说:“睡吧,睡吧啊。没事没事。”
“爹!”
“你让她睡吧。”
娘就扑在奶奶的跟前,说:“娘,你不能这样啊,你得起来啊,我有了!你有孙子了,你看啊你看啊!”说着,就拉奶奶的手往她肚子上搁。
奶奶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转过脸呼呼的睡了。那样平和。
十二
要种麦子了,小婆婆来了,说要借种子。
“老嫂子,这么久啦你咋还睡得住呢?不给你子群闹光景啦?西沟的连翘可是都急落了呀!哈哈。”
“老嫂子,我家二媳妇又怀上啦!还有四小子也考上大学啦!”
小婆婆神采飞扬的又在对奶奶炫耀。奶奶认真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对了,告诉你呵,我家宝蛋要上学啦,几年后又是个大学生。你说这家人旺的哟!咋不给你分点哩?哈哈!”
“哎,老嫂子,你再给我兜点麦种呗,别看你攒了那么多,还不知道好过谁哩!”
奶奶笑了笑,吃力地歪了下身子,手慢慢地伸进被窝,又慢慢地拿出来,握着那把拴着红绳的当家钥匙,眼睛看着爷爷。
爷爷走近了,弯下身子说:“梅,你想拿啥东西啊?”
奶奶翕动了嘴说:“去把箱柜里的钱盒子拿出来,给她。”
爷爷愣了,奶奶就说:“去吧,去吧。”
小婆婆方才开心的嘴巴还没合住,又惊地张大了嘴巴。
爷爷端来一个红色的木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摞着几沓有整有零的钱币,还有首饰。
“给她,给孩子们用。”
“真的?啊呀,我发财啦,发财啦呀!哈哈!”小婆婆惊呼着一下从凳上跳起来,抢过爷爷手里的木盒子,指头在嘴里吧嗒一舔,就一张两张地数起来。数着数着,手慢了,再接着,就是大颗大颗的泪水,一下一下溅到盒子上。
“老嫂子,这可是你,平日流血流汗换来的啊!”
“唉……”
“东洼那块地,也给她,别让孩子们饿着。”奶奶弱弱地吩咐着爷爷。爷爷站在旁边呜呜地哭,像一个即将被遗弃的孩子。
“子群怀的孩子,能流就流掉吧,把家里那几个不高不低的娃儿,好好养大,送去读书。”奶奶说着,把爷爷习惯交回的钥匙,又缓缓放在了爷爷手上。看着爷爷,看着被她使唤了一辈子的男人,还想说点什么,喉中却是阵阵呜咽。只再把那双熟悉的手,握着,努力握着。
“宝蛋奶奶,宝蛋奶奶!家里叫你快回去!”门口有人急了声地吆喝。
小婆婆没有理会来人的叫唤,在奶奶的身边轻偎了一会儿,又俯在奶奶几乎被棉被淹没的身子旁,喊了两声,嫂子,嫂子。
奶奶仿佛睡着了,没有应声。
小婆婆就跪到炕上,搂着奶奶瘦小的身子,贴着脸说:“老嫂子,你要赶紧好起来,你还要养你的孙子哩,你听见了吗?”
奶奶不语,小婆婆就哭,来人催了几回,小婆婆才下了炕,一步几回头地出了门。
村里突然传来一阵塌了天的哭嚎声。宝蛋死了,头栽进水缸里面淹死了。天边腾起两团罕见的白雾,结伴滚过村庄,又滚向远处。
那个晚上,奶奶也走了,走的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