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二娃与婆娘(小说·家园)
再难的日子也得过,二娃跟菊花隔三差五便送些吃食过去。小蓝常常抹着眼睛念叨,“哥哩,嫂哩,俺这辈子都还不了你们的恩咧。”
菊花头一撇,“恁这啥话咧?一家子还说这见外话。”
二娃也不搭腔,放下东西便走。虽说孤儿寡母可怜,可二娃一看到弟媳,便想起她与村长苟且之事,便觉脖子上被勒了根绳子,憋得难受。今个早上菊花叫二娃去店里拿几斤肉送过去,说礼拜,娃不上学,让紫蓝包几个饺子,娃长身体,可不能亏了娃。
晃悠悠地走在刚平整过沙石的村路上,不一会,便到了堂弟家,二娃把肉交给正在打扫院子的弟媳妇,寒喧几句便道了别。再过几天便该抢收麦子了,二娃思量着去北坡地看看庄稼。
呼呼的野风拍打着路边蓬勃的小草,二娃扯开喉咙吼起了秦腔:
刘彦昌哭得两泪汪,
怀抱上娇儿小沉香,
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
你母是华岳三娘娘,
自从那年王开选,
为父我投考奔帝邦……
刚吼几句,目光便停滞了——日他先人哩,那一溜排连着院墙的不正是村长家吗?院门口蹲着两只四不像的怪兽,简直就是阎王爷前的无常鬼。二娃眨着小眼睛狡黠地左右瞄了几下,噌噌几步,掏出家伙,对着那漆黑锃亮的院门,酣畅淋漓地尿了一泡。抖抖身子,二娃顿觉神清气爽,背着手把那秦腔吼得越发癫狂。
五
拐过两条窄窄的村道,再往南直走十几分钟,迎头便是一棵虬髯的老槐树。这棵比二娃爷爷还老的老槐,是小王村的标志。据村里那些先人的先人讲,这老槐是八仙中的铁拐李云游经过时种的,特意种偏了以挡村口外来的煞气。此刻,正午的阳光一窝蜂地挤进树杆那千纵百横的沟壑,每一道沟壑似乎都不显山不露水地藐视着俗世浮沉。
二娃经过老槐的时候,树下正坐着几个闲谝的大爷。一大爷咧嘴对着二娃喊,“狗娃几(子),锅(过)来谝咧。”
二娃认得那是村里的麻子爷。十几岁时,二娃饿急了,趁月黑风高去他家地里掰了俩老玉米,没想被麻子爷逮个正着,日后每次见着二娃就骂,“你个怂娃,赶紧把撒(头)塞到交裆,你把你先人亏滴在坟上胡蹦哩。”
二娃一听把他先人都骂上了,哇哇叫着把自己当炮弹一样对准麻子爷的胸口射了出去,只听一声闷哼,麻子爷着着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后来,麻子爷拖着崴了的左腿,换回了二娃爹娘养了半年多没事爱胡骚情的那只黑母猪。
二娃随意地对着麻子爷挥挥手,径自往西。其实二娃是个不爱较真的人,只要不惹他先人就行。记得那回麻子爷在田边溜达,刚好遇到给婆娘送吃食的二娃。麻子爷习惯性地捂着嘴巴,顺带看一麻溜的瓷怂,坎头子……把个正往嘴巴里塞烙饼的婆娘气得一下拧歪了鼻子,婆娘顿脚放开了嗓子,“他大爷,你也是个半截身子搁棺材板的人咧,咋像个胡骚情的老母猪一样没完咧,得是羞了你先人哩?!”
麻子爷愣张着干瘪嘴,耷拉着眼皮哆嗦半天,硬是没蹦出半个字。打那起,麻子爷每回见到二娃,最多翻个白眼仁,却不敢作声哩。
二娃每每想起菊花,心里其实都是暖的。啥叫婆娘?婆娘就是跟你睡一炕头跟你生一群牛牛娃的女人,还有在外人面前总护着你的女人。每次想起麻子爷被菊花怂得那熊样,二娃觉得比那洞房夜还让人美气。那一天二娃觉得天比往日的更蓝。二娃第一次急躁地盼着天黑,还破天荒第一次晚上刷了牙,等菊花一钻进被窝,二娃便用那一对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婆娘,然后像个小鸟般被菊花揉进了身子里。
二娃咧着嘴想着走着,不觉到了地头。金黄的麦浪将无垠的旷野涂抹成一幅浓厚的油画,铺天盖地的麦香馥郁着这片神奇的土地,沉甸甸的麦穗在田野上撑着丰腴的身体,怀着临盆母亲般的心情,急切地等着人们来收获。三五燕子从二娃家的麦田掠过。二娃突然心一紧,那里面有他的老娘吧?麦熟了,娘也惦记着哩!二娃嚅动着嘴巴,侧耳细听,丝丝呜呜的声音,那是娘的呼吸娘的呻吟,还有娘落在这片土地上的不甘和牵挂!
六
一串咕咕的声音从地下突兀地钻出,惊得二娃回过了神。看看头顶的日头估摸着有八九点了,他顺带着给猪羊扯了些嫩草,背着一路走一路思忖。眼看着农忙哩,往年地头活计爹还可以帮衬,可自从老娘走后,爹的魂灵也跟着去咧。二娃常常在半夜看到他爹一个人抱着娘睡过的枕头,脚步飘飘地满院子寻二娃他娘,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你个贼婆娘,你咋不要我咧,你咋不说话哩。”
二娃以前总觉得他爹跟他娘是前世的冤家。娘在时,他爹是隔三差五寻事找茬骂娘。娘去的那晚,爹坐在炕头一直盯着娘,眨巴着那双跟二娃一样的大眼睛,嘴巴呼呼地打着气。娘咽了气,变凉了变硬了,爹也没落一滴泪,连个屁都没放,似乎走的不是他婆娘,是家里养的一只猫,不对,猫养久了,走丢了,主人还会念叨几下哩。二娃觉得他爹真瓜,实实在在地瓜,娘太苦了,一辈子劳碌命,还摊上个瓜男人。
娘走后几天,他爹精神出奇地好,田里溜达回来,不是打扫院子就是喂养牲口,还跟二娃抢着蒸馍烙锅盔,有几次竟吼起了秦腔。娘以前活着时,他爹是不屑做这些劳什子家务的。菊花说爹不正常,让二娃看紧些,别出啥漏子,二娃不怎相信,直到几天后,二娃起床上茅房,突见青幽幽的月光下,一个鬼魅般的影子满院叫着娘的名字,二娃嗷叫一声差点背过气。菊花从里间冲出来,对着那魅影吼一声,“大,娘叫你回去睡觉哩。”
他爹呆了一下,便直直地飘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二娃或婆娘隔三差五便在夜半,睡在炕上闭着眼睛冲着院子吼上这么一句。二娃是打心眼里佩服自家那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心细如发。
二娃想着回去得做些啥好吃的给他爹和菊花补补身子,农忙哩,可不能亏了身子。对咧,今年得跟菊花商量着请几个麦客,顺带着把堂弟家的麦也割哩,他爹上了年记,身体也跟着差咧,干不了农活哩,都怪自己没出息,苦了爹也苦了菊花。
麦香时节的风熏得二娃满心惬意,蓬勃的野草间偶有惊慌的小动物在奔跑。二娃吹着口哨跨进院门,放下料草顾不得洗手,便急忙在院角摘了一大把火红的辣椒和豆角。刚准备进灶房,却见他爹一个踉跄扑了过来,直着脖子嚷嚷,“做啥辣子,我把那老黑鸡杀哩,给娃和菊花炖汤咧。”
二娃愣了下,那只老黑鸡是他老娘一手喂养大的,可是他爹的命根子哩,他爹能把自己那命根子斩了?二娃跑到灶间,可不,灶台上那只老黑鸡正四仰八叉地躺着哩。二娃瘪了瘪嘴,下意识地咽了下唾沫,感觉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似的难受。
七
干巴巴的太阳火辣辣地涂满厢房的门廊上,二娃知道这个时候菊花便会回家吃饭,以往生意忙时二娃便把吃食送了去,但那都是过年过节啥的。虽说年代变了,日子安逸了许多,但节俭是庄稼人的本性,隔三差五吃肉终究还是奢侈的。
二娃手脚麻利地煮好了鸡汤,又加了一些他爹之前在北坡岭摘的菌菇,浓郁的香味从灶间直漫到院子。二娃爹蹶蹴在一枯树桩上,老老的树桩,老老的人,有种尘世的沧凉。
二娃盛了满满一大碗鸡汤,又捞了个鸡腿,捧着小心翼翼挪到他爹身边,“大,干啥咧?来咥鸡肉、喝鸡汤。”
“捉虫哩,瓜儿都被吃光咧。”他爹拿着根树枝,一下一下戳着豆角秧下面的泥土。
二娃有些蒙圈,哪有虫呀?这半院的辣子、豆角、黄瓜、茄子,红的绿的青的长得撒欢着呢,唉,爹真老糊涂了。
二娃弯下腰贴在他爹耳边,“这是我娘煮的鸡汤哩。”
他爹抬起头,眼里神采奕奕,一把夺过碗,咕噜咕噜不歇气地喝了个精光,又抓起鸡腿嚼一口,咂咂嘴,“这死婆娘,放了多少盐哩,咋就不长进咧。”
二娃吁了口气,暗笑着拿了碗进屋,背后传来他爹的嘟囔,“死婆娘,等着我,麦子进仓我就来找你哩。”
二娃回过头,“大,你乱说啥咧?”
“狗娃咧,菊花咋还不见回来呢?”
“嗯,这都过了响午哩,我去菊花那看看,大,你别整那咧,歇会。”
他爹嗯了声,佝偻着身子朝屋里走去,原本花白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黄土般的颜色,二娃觉得他爹似乎快要被这黄土地吸了去。
二娃跨出院门,才拐个弯,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哥,急三火四的,这是要干啥去?我带了酒,咱们喝两口。”
不用回头,二娃就知道那是小他一轮出了五服的侄子金保。虽说出了五服,按规矩金保还得叫他叔,可这瓜娃子就那大不咧咧的一个人,见着便是哥长哥短地叫,二娃说教了几次不管用,也懒得说了。
其实二娃挺喜欢这个爽气的远房侄子,人看着长得木气,脑瓜子可灵着哩。二娃冲他摆摆手,“你嫂还没回家吃饭哩,怕是忙着,俺去瞅瞅。”
“那就不扰你了,哥,我明天得出门咧,本想过了麦忙走,可工地活催得急死个鬼咧。我就跟你说下,道个别,帮我跟嫂打个招呼,多谢哥嫂照顾着我家咧。”
“又要走哩?唉,放心吧,家里我跟你嫂会帮顾的。”
金宝喜得一迭声地谢,把手里的两瓶西凤酒往二娃手里一塞,风风火火去了。看着金宝的背影,二娃摇摇头,这瓜娃子,从小就这性子,合着对脾气的掏心掏肺,呛着的便像挖了他家祖坟一样红眼,队里的驴都没他倔。
八
二娃刚走到村口,迎面一辆黑色的汽车嘎的一声停在他身边,惊得他差点一个磕绊,还没回过神,就见菊花从车里下来,对着二娃哇哇叫喊,“二娃哩,哥来咧,哥来咧。”
“锅?啥锅哩?”
看着菊花两手空空的,哪有锅?二娃狐疑地看向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的男人,个子高胖皮肤恁白,带着眼镜,怀里夹着一只黑皮包,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男人几步跨到二娃面前,伸出手,“你是妹夫吧,刚菊花跟我讲了,我是她哥,菊明。”
“哥?”
二娃张大嘴巴吐口而出,哪来的哥咧?菊花从没跟他提过她有哥哩。二娃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除了那对跟菊花像得出奇的细眼,其他部位哪都跟菊花沾不上边。
“是我哥咧,二娃,你看哥额头那胎记,像个铜钱,哥出生就有,错不了。”
菊花一把拽着二娃,喜得声音发抖,又回过头,“哥咧,咱回家说话。”
满满一大桌子红绿相间的蔬菜,一大盆鲜美的鸡汤,野鲜的菌菇炒肉丝,油亮亮的红烧肉,一家子边吃边勾起了往事。
原来,菊花爹娘生下菊明菊花两娃不久便双双因病去世。菊花奶奶便独自抚养两个孩子,日子虽然清苦,但也不乏快乐。菊明十岁那年,遭逢年馑,家里揭不开锅,他饿得实在不行,想起后山坡上许多野果,便独自上山准备采些回家充饥,没想到,这一去……
菊花红了眼。
菊明悠悠地呷口汤,说道:“在那个年代,谁家都是饿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林子边上的野果早被饥饿的乡邻撸光了。我往里走了好长一段路,依然没捡到几个果子,树林越来越密,白光渐渐褪去……”
二娃默默地听着,菊花一个劲地往菊明碗里夹着菜。菊明抓起一只鸡腿,撕了皮轻轻地嚼一口,接着说,“我在林子里绕了很久,才发现迷路了,又怕又饿昏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农户床上哩,那家夫妻待我很好,有个女儿比我小一岁,男人做着药材生意,家境殷实,没过几个月,他们带着我去了西安并在那安了家,供我读书,后来我便娶了他家女儿,第二年你嫂子便生了对龙凤胎……”
大家听得唏嘘不已。
“哥,你有福气哩,儿女双全,你碰上好人家咧。唉,你走了奶奶天天哭,没多久便哭瞎了。奶奶过年前走了,要是多活些日子,看到你回来……”菊花呜呜地哭着,“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在二娃面前提过你,怕伤心哩,以为哥不在咧。”二娃看得心疼,嗫嚅着嘴巴却不知道说啥。
“唉,我也想奶奶,也想回家哩……”菊明眼里注满了伤感,“今天我在市里参加个会议,上午大家在一起闲聊时,有个叫刘二能的说起他是尤风岭上的人,那不是咱们那镇子吗?我赶紧跟他打听奶奶和你,他说认识,说你嫁到小王村咧,如今开了家肉铺,生意红火得很,我听了真是高兴,会议刚结束我就找你们来咧。”
一顿饭大家吃得感慨万千。菊明又说他如今在政府部门工作,妻子是个教师,一家人过得美气。菊明看看二娃又看着菊花,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妹子一家过得舒坦,我也就放心咧。明早还有个会,这小王村到市区也得两三个小时路,得赶回去,有时间再过来看看几个侄儿。”
大家起身相送,刚走到院子,二娃爹背着两只鼓囊囊的袋子急慌慌地赶过来,“这都是咱自家种的,新鲜着哩,狗娃,再去抓几只老母鸡给你舅子呀。”
二娃应了声,满院子撵着鸡。菊花撅着屁股钻进鸡笼,三两下便抓了两只,绑好放进蛇皮袋子,连同蔬菜一起拎着放进后备箱。
菊明连声说着谢谢,握着二娃爹的手一口一个叔,“我家妹子有福咧,摊上好人家哩,二娃呀,有时间带着娃和老爷子一起来西安玩。”
请继续在八一展示您的才华!(^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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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贺并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