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送钱的人对我爷爷说，那个农村妇女不要，还捎来了话说当年救我爷爷，是因为我爷爷受伤为的是百姓。只要我爷爷心里有百姓就足够了。
　　 想到这些，我问晓雅，你奶奶是不是脸上有块胎记？
　　 晓雅说，是啊。你知道？
　　 我说听我爷爷讲的。我又问晓雅，你奶奶呢？
　　 晓雅神情黯淡了，她说，奶奶已经去世了。
　　 随着这句话，屋内一下子静默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拿着一张画来回看。我后来也听爷爷讲过，他有两次都是被这一带百姓救了的。
　　 第一次是晓雅奶奶。第二次是在文革期间，爷爷受到冲击，他偷偷逃回了老家，当时那些造反派们追到了爷爷老家，是当地百姓将我爷爷藏了起来，这才使得我爷爷保住了命，才有了今天。
　　 我很感慨，对晓雅说，你今后需要用什么就来找我，我一定帮助你。
　　
　　 四
　　 这段时间，我和老姚关系很融洽，和他关系好了，与其他同行关系也变得很融洽了。期间，我们出去采风了几次。晓雅这几次一直跟着我，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我徒弟了，干什么都抢着帮我，这让我很过意不去，我毕竟是个男人，有几次我对晓雅说你不用帮助我，你一个女孩子帮助我，会让别人笑话我的。
　　 走在旷野上，晓雅红扑扑脸上渗出汗，她对我说，我是你徒弟啊。谁能笑话你。
　　 老姚有一次话说得很暧昧，小李，晓雅这个姑娘怎么样？
　　 这时，我们来到了黄河岸边上，望着滚滚黄河急速流动，晓雅就站在远处一个土坡上，我看到风吹动她的披肩长发，从我这个方向往晓雅站的方向看去，能看到在她头顶上有一朵白云冉冉浮动。这是个夏末的上午，太阳照射在黄河奔腾的水里，一层水汽弥漫在晓雅身旁，黄河对岸是高耸山峰，晓雅窈窕身姿凸显出了别样韵味。
　　 我已经来不及想怎么回答老姚的问题了，赶紧拿出画板勾勒出了晓雅速写。
　　 晓雅双手合拢放在嘴边，对着对岸高声喊，嗨——
　　 画完，我才想起了老姚刚才好像对我说了什么，我问老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老姚看了看我画的速写，笑着用手拍怕我肩膀说，你画得很有韵味。
　　 这次我们来了四五个人，晓雅是唯一的女孩子。平时老姚他们采风，都不带晓雅，带这个女孩子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本来这次来，也不准备带晓雅来，是晓雅一直要求，我才不得不和老姚商量，让晓雅来的。来时，我们都说好了，晚上在黄河大堤上住宿，我们准备了帐篷和干粮。老姚开着他的破旧面包车沿着黄河大堤往上游行驶，现在已经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了。
　　 傍晚，我们搭起帐篷，拢起篝火。夜色黑沉沉，只有天际闪烁着星斗。黄河水中倒影着闪动星星，那些星星破碎在了水里。
　　 哗哗水声勾起了我想象。也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听爷爷讲述的那些故事。爷爷讲述了这么一段往事，那年，区小队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阻击到最后，弹尽粮绝，几个战士来到了黄河边上，看到波涛汹涌的河水，后面是追兵，几个战士手挽着手义无反顾走进了黄河。爷爷说，那一年反扫荡，战斗打得太残酷了。就是在那一年，爷爷受了伤躲在了晓雅奶奶家地窖里。
　　 这些画面久久在我脑海里翻腾，我有一种要创作一幅战争年代画的念头。
　　 爷爷知道当年救他的那个妇女的孙女和我在一起绘画，心里很高兴，春节，爷爷让我带着晓雅回家。在征得晓雅父母同意后，春节期间，我带着晓雅回到了省里，爷爷很高兴地问长问短，当知道晓雅奶奶已经不在世时，我看到爷爷眼里流出泪水。
　　 晓雅来到我们家很拘束，当我爷爷说，来，闺女，让爷爷看看时，晓雅腼腆地站在我爷爷跟前低着头。
　　 我母亲对这个晓雅有些担心。我完全知道母亲担心的是什么。一次，母亲悄悄把我叫到她卧室，问我对晓雅是什么想法。我当即告诉母亲，什么想法都没有。虽然晓雅长得漂亮，但母亲觉得如果和我相好，不是一路人，起码门不当户不对。老人心思我理解，他们是希望我能找个和我们家相当的女孩。
　　 过完节，我和晓雅回到了县城，晓雅告诉我，她不想跟着我学绘画了。
　　 我当时听了一愣，问她为什么不学了？我说，你最近进步很快啊。晓雅没说为什么，从那天后，她就不再来我办公室了。虽然她还在群艺馆学绘画。我把老姚叫到了我住的地方，问老姚晓雅最近怎么了？
　　 老姚开始不想告诉我，在我一直追问下，老姚才说，从那次到了我家，晓雅有种自卑感。她怕和我接触长了放不下感情了。
　　 人啊，有时候就是那么古怪，开头，我对晓雅还真没多想过，不管是从哪方面都是，可自从她不来我这里学绘画了，我反倒是有些想她了。此时，在我脑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影子，那是我在大学时谈的一个对象。那时候，我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每次去外面写生，我们都在一起谈论绘画方面问题。后来，她又傍上了一个富豪儿子，从此就不再和我来往了。大概也正是因了她对我的刺激，我也放弃了再在学校谈恋爱念头，一心扑在了学习上了。晓雅这个女孩比较太淳朴。晓雅很有绘画天分，很多东西，指点一下就会了，而且还能从中领悟到其他不同知识，这就叫触类旁通。她对色彩把握很准确。我喜欢晓雅微翘的小鼻梁，从侧面看，她眼睫毛长，微微上翘，眼眸总是带着热情和温柔。虽然我对她有好感，但此时的我并没有考虑到要和她恋爱。
　　 我把她叫到我办公室问她，晓雅，我还是不是你老师了？
　　 晓雅说，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我问，为什么啊？
　　 她沉默着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告诉她说，你想法我知道，不就是你到了一次我家看到了我家庭状况了嘛！难道说，家庭能阻止我们成为好朋友吗？小小年纪，你怎么变得这么俗不可耐。
　　 晓雅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我、我……
　　 我说，你怎么了？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如果我真要爱你呢？
　　 晓雅慌张地说，不可能。我也不会爱你。我们差距太大了。不管是家庭差距还是我们两个人差距都很大。
　　 我站在她面前盯着她好久说，简直是幼稚。从今天开始，你还继续来我这里学习，我把我在学校学习的东西都教给你。
　　
　　 五
　　 我来到县城已经有一年多了，二零零零年，是新千年开头。我春节后回到了县城群艺馆。回家春节期间，我那些北漂和南漂族同学们都回来了，我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会变得那么世俗了。当年书生气已经荡然无存。我有些失望。
　　 同学们问我是不是在省城机关谋取了一份职业？我告诉他们，我爷爷让我回老家县城，现在群艺馆里继续搞美术创作。
　　 他们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来自外星球的人。他们告诉我，现在这个社会，是拼爹的年代，要是有个好爹，什么事情都能办到。我说，拼爹？我现在拼的是爷。但我爷爷不让我拼他。
　　 根据他们逻辑，我到下面，也就是镀金，很快，我就会以另外一种身份回到省城工作。比起他们来说，要好不知道多少了。
　　 有个同学酒后说，现在啊，搞我们这行当的，不吃香了。现在用电脑，什么不能合成？如果靠绘画吃饭，那还不得饿死？即便是你画的再好，没有名家托你，早晚会沉入湖底溺水的。随便给别人打工，混口饭吃得了。
　　 短短两年时间，同学们再次聚会，找不到当年从学校出来时的豪情了。
　　 回到县城没多久，县委宣传科人来说，第二年，是建党八十周年，让我们这些搞美术的，一定要在建党日拿出像样作品，说是要搞一次红色教育。主体教育就是要凸出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当然，这也是省委意思。如今说到了要搞红色教育，那些搞美术的，反而懒散。现在人变得很现实了，如果要说是画展，估计会受到这些画家们欢迎，画展不仅能有经济效益，还能提高自己知名度。可这任务是上面派下来的，不做也不行。
　　 倒是晓雅这个姑娘蛮有兴致，她找到我说，老师，你对这次活动有何打算？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我反问晓雅，你呢？你怎么想？
　　 晓雅说，我这水平不行，当然还要靠老师您了。我跟着学习。老师，你真要愿意，我可以带着你到我们村子里去，采访那些曾经参加过战斗的老人。你可以根据他们的讲述描绘图画。
　　 晓雅提议倒是很对我口味。我说，行啊，你知道谁是当年抗战老兵？
　　 晓雅说，我本家一个爷爷曾经跟着你爷爷一起抗日过。他有个弟弟是在四三年牺牲了的。当初，牺牲了他都不知道，他还以为弟弟活着，直到五八年大跃进，因为平整土地，偶然在地底下挖出才知道，他弟弟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很怀疑晓雅说的，我问晓雅，怎么能决定那具遗骨就是他弟弟的？
　　 晓雅说，他和他弟弟各有一个连心锁，当时在遗骨脖子上，那个连心锁还挂着呢。我说不清楚，到了地方你见到人，让他给你讲述吧。
　　 隔了两天，我找老姚借了一辆摩托车，带着晓雅直奔她老家而去。这是个春末季节，麦子还没有成熟，行驶在土路上，到处可以看到绿油油麦子。开着摩托车，能感受到风还是冷飕飕的。刺在脸上，阵阵发疼。晓雅老家离县城有十好几里路，行驶了一段路，我把车子停在路边上，取下头盔给晓雅戴上。晓雅又把头盔摘下来递给我说，我不需要，我在你身后不是那么冷。
　　 我打了寒颤说，我是男人，扛得住冻，你不行，冻坏了我可没法给你父母交代了。
　　 晓雅把头盔给我戴上，她说，我可以把手放在你兜里，这样我就不冷了。走吧。
　　 晓雅坐在我身后，把手放在了我衣兜里，头靠着我后背。就这样我们一路到了村口。村口有不少人来来回回走动，一群小孩看到摩托车，立刻围了上来，跟着我们车子后面跑着，兴奋地喊着。村子里的路还算平整，虽然不是水泥路。晓雅给我指着方向，很快，车子到了她说的她本家爷爷家门口。
　　 这是个农家小院，大门头上，是琉璃瓦建筑，门头还有几个大字：发家致富。院子还不小，进了门她本家奶奶看到我们进门，老奶奶憋着嘴说，哟，这不是晓雅吗？快进屋，快进屋。
　　 说着话，老奶奶微笑着看着我，眼神有种特别味道。她低声问晓雅，这是你男朋友？长得很帅啊。
　　 晓雅脸红着说，奶奶，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是才到我们县城工作的画家，他家在省城。我爷爷呢？我们这次是来找爷爷有事的。
　　 我还没进门，一条小黄狗跑上来叼着我裤腿，老奶奶用手杖敲小黄狗脑袋说，走，不长眼。
　　 进了堂屋，我看到在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八十来岁的老人，我猜想，这就是晓雅说的那个老爷爷了。老爷爷戴着一顶部队士兵戴的迷彩帽。当晓雅说明了我们来历，又说了我是李定明孙子时，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说，老队长现在还好吗？
　　 我说，爷爷，好，现在身体好着呢。老爷爷，您身体还行啊？
　　 老人说，老了，比起过去差多了。几十年没看到李队长了。听说他当了大官了。
　　 我说，我爷爷现在已经离休了。
　　 老人说，该休息休息了，革命了几十年，是有功劳的人，国家养着了。
　　 晓雅跟着她奶奶进到了里屋，一会，她手里拿着一本相册出来递给我说，这上面有我爷爷年轻时照片。
　　 我翻看，问有没有他弟弟照片？
　　 晓雅说，那时候哪来照片。不过听我爷爷说，他弟弟长得和他很相像，都说是孪生兄弟一样。
　　 老人这些照片都是解放后照的，只有一张是在当年他当兵时照的。老人在照片上，挎着一杆三八大盖，头上裹着白毛巾。和电影里的人物形象一样，很有历史特色。我想起来了，我爷爷也有几张照片，当时他戴的是八路军那种灰色帽子，身上插着一支驳壳枪，胸前还挂着望远镜。
　　 当我说起，要老爷爷讲述他和弟弟连心锁的故事时，我看到了老人眼神黯淡下来，仿佛是在沉思着什么。老奶奶从里屋拿出那两个连心锁。连心锁是用一块红布包裹着，放在盒子里的。老奶奶拿出连心锁让我看。连心锁是银制的，由于年代久远，色泽黯淡。我看了看，把连心锁递给老爷爷。老爷爷轻轻将连心锁放在堂屋当中桌上，他叹了口气。老人告诉我，他叫赵洪山，他牺牲的弟弟叫赵洪茂，他弟弟牺牲时才二十来岁。
　　
　　 六
　　 那是一个久远的故事。
　　 一九四三年秋季，日寇开展秋季大扫荡，鬼子兵加上当时伪军，有好几千人。区大队和鬼子兵力悬殊大，不能直接抗衡，只能东躲西藏开展游击战。
　　 那是一个秋季，那几天，大雾笼罩着中原大地。也就是我爷爷那个区大队，他们躲过了鬼子追击，藏在了邻村，由于汉奸告密，鬼子兵蜂拥而来，很快包围了那个村子。战斗打得异常激烈，为了突围，我爷爷组织了一支敢死队，我爷爷宣布说，有兄弟的，当哥哥的留下，父子，父亲留下，其他人突围，能突围出去一个算一个。敢死队是阻击敌人，把敌人注意力分散。
　　 那次任务，赵洪山是让弟弟撤走，自己留下阻击敌人的。但弟弟赵洪茂不同意。赵洪山比赵洪茂大几岁，已经膝下有子女，子女还小，赵洪茂对哥哥说，你不能留下，要死也是我去死，你死了，嫂子和孩子怎么办？
　　 赵洪山推了一把弟弟说，我已经有后，你还没成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