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种驴(小说)
瘸巴大林十点多才到的县城。和他去年秋天来县城一样,县城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标语,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街上时不时地走过一队喊着口号的游行队伍。瘸巴大林在县武装部大门口的门岗那儿得到了一个吃惊的消息,他的战友县武装部长赵金生犯错误被停职了,现在不在单位,在家里反省。
瘸巴大林心里嘀咕着:“一个战斗英雄能犯啥错误啊!”
他来到武装部后面的家属区,老战友果然在家。
“估计你这几天来,我给你留了瓶好酒。”赵金生边接下瘸巴大林的苹果和鸡蛋边兴奋地说。
瘸巴大林发现赵金生比去年苍老了许多,军装也显得很肥大,左脸上被炮弹削的伤疤更加明显了。
“你家里又没养着鸡,还给我买鸡蛋干啥?”赵金生嗔怪着和瘸巴大林说:“有那两个抚恤金,不知自己姓闫了?”
“这是去年你给帮忙的那个人送的。”大林坐在沙发上揉着伤腿说。
“哦,全大队就是她孩子学历高,不让她孩子当让谁当啊,”赵金生给瘸巴大林倒着水说:“去年听你说,好像是你原来的对象吧?”
“现在我在她眼里就是臭屎一堆,”瘸巴大林苦笑一声说:“不说她了,你怎么回事,怎么被停职了?”
“我没事,就是运动中不积极,对县革委会的工作阳奉阴违,同情原县委书记为首的当权派。原来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现在咱们的老领导刘司令员靠边站了,他们觉得我没靠山了。放心吧,我要饭的出身,闹革命落了一身的伤疤,没有历史问题。”赵金生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还是小心点吧!”瘸巴大林无比担心地说。
闫大林和赵金生一块参的军。全县一共输送了一个连的兵员,县武装大队长赵金生是他们的领队。闫大林和赵金生从国内到朝鲜始终在一个师,不同的是赵金生是战斗人员,闫大林在文工团。到朝鲜战争结束,他们一块出去的一百零二个老乡,还活着二十八个,回到本县的十二人,这十二个人里有四个残废。
“你嫂子到北镇给闺女看孩子去了,今天咱哥俩好好喝喝,我春节到军分区看刘司令员,他给我了两瓶好酒。在清明节那天,我到烈士公园给咱那些战友喝了一瓶,还给你留了一瓶。今天别和以前一样匆忙回去了,住下。”赵金生说完就去收拾菜了。
很快,一盘盐煮花生米、一盘肉炒芹菜、一盘韭菜炒鸡蛋和一盘猪头肉就端了上来。赵金生知道闫大林爱吃猪头肉,每次来,这盘菜不能少,他把猪头肉放到了闫大林的面前,又打开了一瓶五粮液,每人直接倒了一茶杯。他俩边喝边聊,从中午喝到晚上,从国内打仗聊到国外打仗,喝了一瓶五粮液,又喝了一瓶本县产的招安高粱烧。高粱烧喝到半瓶时,两人都有了醉意。
“赵营长,你说……我他娘的……嗯,是不是窝囊,”和每次一样,瘸巴大林喝到这个时候,又开始重复那些每次都要说的话:“我觉得窝囊,来……咱俩再喝一口……你说,我他娘的一个敌人都没弄死,咋就……咋就让人家的飞机炸了……他娘的……真窝囊!”
赵金生酒量大,说话比瘸巴大林清楚些,他故意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对瘸巴大林说:“闫大林同志,别……坐下听着,你虽然没杀死一个敌人,但是你为保家卫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命令你,把酒深深地喝一口……好,你很好地完成了了任务。”
“唉……我要是光荣了……就他娘好了……把老子炸成这样……我他娘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瘸巴大林用双手掐着自己的头说。
“闫大林同志,这是部队军事机密,我命令你不能泄露。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来一段快板书,这是命令。”赵金生故意岔开了瘸巴大林的话题。
“一九……五三年……”瘸巴大林敲着盘子说起来。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赵金生也不示弱,合着瘸巴大林唱起来。
赵金生住的是平房,邻居们认为他是因为被停职在耍酒疯,都早早地熄了灯。
第二天上午,瘸巴大林告别了赵金生,在百货大楼花了三元钱和五尺布票扯了一块花布,带着赵金生送的两只卤猪耳朵和一身旧军装,坐上了回家的车。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里发生了一件让他撕心裂肺的事。
种驴死了。
瘸巴大林去县城的下午,二小队用种驴拉了一下午的棒子,虽然种驴还是拉帮套,但是由于进出二小队玉米地的路不好走,牲口拉起来很费劲,种驴出了一身的汗。种驴被牵回饲养处时,翟心国看到了,见驴全身湿漉漉的,就亲自给驴上的料。他基本上没给驴上草,把一些青玉米棒子放到了驴槽里,满满一槽。他锁上大门,就回家吃饭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三生产队的人来牵驴时,驴就不行了。驴躺在栏里,舌头伸在口外边。翟心国得到信后,让人找来有经验的饲养员和大队卫生员。他们都肯定驴是得了结食症。可惜发现晚了,如果发现的早,给驴灌些油,再把缰绳拉紧系在驴后腿上,让驴头低下,往高坡上急赶,来回这么十几趟,驴拉下屎来或许有救。然而,此时种驴已经不能动了。
种驴死了对社员们来说是好事,他们可以和以前生产队里死了牲口一样分点肉,最迟晚饭就可以吃到了。种驴死了,损失属于大队,和社员无关,他们只管吃肉。这样好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大队,比来了放电影的传得还快。女人们已经许下给孩子们做什么菜了,男人也在议论着种驴的肉会不会很骚。
吃过早饭,翟大个子就穿了油布围裙在磨刀石上磨他那几把生了锈的家伙什儿,前年四小队死了牛用过后,这些东西一直闲着。翟心国派来帮忙的几个人也忙前忙后。放秋假没事干的几个孩子也在一旁好奇地围观,心里肯定很焦急地等着抢驴的尿泡充气玩。翟心国怕孩子们碍事,轰了几遍也没轰走,最后索性不管了。
就在翟大个子磨好刀挽起袖子准备下手的时候,瘸巴大林回来了。
瘸巴大林进了院,一眼就瞅到躺在地上的种驴。他怔住了,别说那条瘸腿,就是那条好腿也迈不动步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驴正在地上打滚,打完滚就起来用头蹭他……瘸巴大林毕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很快就清醒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空气似乎凝住了,院里静得可怕,翟大个子拿着剥皮刀的手垂下来,嬉闹的孩子也躲到了一边。瘸巴大林挪到死驴跟前,用手抚摸着驴肿胀的肚子,并用手敲了几下。驴的眼睛比活着的时候睁得还大,就好像他娘死的时候不闭眼一样。瘸巴大林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恐惧,蹒跚着走进了驴栏,从驴槽子里抓起几个没剁开的玉米棒子,手哆嗦地稳不住。
“翟心国,我操你老娘,你不是庄稼人吗?有这样喂驴的吗?”瘸巴大林终于爆发了,他拿着一根拌料用的棍子吼叫着冲出来,拖着那条瘸腿直扑翟心国。院里的人立刻围了过来,夺他手里的棍子。
翟心国在众人面前也不示弱,指着瘸巴大林说:“你别蹬着鼻子上脸,我就不信除了阎王爷还就你大。驴又不是哪个人故意害死的,看把你能的。人还有个七灾八难的,别说牲口了。”
翟大个子不干了,见瘸巴大林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自己的侄子,就举起剥皮刀指着他说:“驴是你爹啊!别说驴不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别人好心替你喂了,喂出毛病也赖不着。你看你上窜下蹦的,柳沟大队装不下你了吗?也不看看自己在村里是个什么东西。我看你敢阻拦干活,我就先剥了你。”
瘸巴大林把棍子一扔,伸出脖子说:“来,朝这儿割,眨一下眼就不是爹娘养的。我是啥东西我自己知道,不像那个吃人粮食不干人事的人。给你个看果园的活,你跳出来给你爹报恩吗?”
众人劝阻着,把一股脑往上冲的两人拉开。
翟心国也来劲了,对周围的人说:“别管他,抓紧干活,地里这么忙,没空和他啰嗦。”
突然,瘸巴大林挣脱抱他的人,拾起地上的砍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冷笑着说:“谁剥驴,老子就溅谁一身血。”他边说边后退到死驴旁边。
事情僵在这儿了。翟心国也害怕闹出人命,一筹莫展。三小队长在他耳朵上嘀咕了几句,翟心国悄悄地说:“你快去啊!”
三小队长很快把闫志华请来了。闫志华进院看到瘸巴大林这架势,叹了口气,他知道大林和种驴的感情,知道大林把种驴当成了生活中的伙伴。当他听说种驴被翟心国喂死后,估计到大林是会闹的。他走上前,想把瘸巴大林的刀夺下来,瘸巴大林冲他摆手,喘着粗气说:“志华叔别管,我不能让驴日的把驴喂死再吃了驴。今天谁来也不管用。”
翟大个子提着剥皮刀又要往前冲,翟心国使了个眼色制止了他。
闫志华看了翟心国一眼,两人来到了大队办公室。闫志华说:“大林的驴脾气又上来了,别激怒他,他可是立过功的残废军人,出了事不好交代。只有他的老上级能说服他,你赶快联系,我出去看着,别出了大事。”
翟心国觉得有道理,他把电话打到了公社革委会,和刘主任说明了情况,但他没敢说是他喂死的。刘主任一听种驴死了,非常生气,让翟心国严肃处理有过失的饲养员,同时对瘸巴大林的行动表示理解,瘸巴大林这是对集体财产的保护,尽管方式不对。当然,刘主任也告诉翟心国,驴既然死了,就不能浪费,让革命群众改善一下生活吧。他说马上联系县武装部,但是否联系到不确定,因为赵金生停职了,最后又嘿嘿笑着嘱咐翟心国把驴给他留点。
翟心国很高兴,心里想:刘主任要了,就不好意思追究我喂死驴的事了。
事情很顺利,不到十五分钟,赵金生就打过电话来。翟心国在门口给闫志华打了个手势。
瘸巴大林被闫志华劝到大队部接了赵金生的电话。赵金生在电话里说,理解大林的感受,但是驴不是大林自己的财产,是全体社员的。大家整年吃不到点肉,让孩子们改善一下生活吧。再说了,追究把驴喂死的责任和让社员们吃驴肉是两个问题,要分开解决。让社员吃驴肉是命令,希望闫大林必须执行。
翟大个子的手艺终于派上了用场,翟心国的气也消了一多半,帮忙的社员都脸上挂着笑容,围观的孩子也开始嬉闹起来。只有瘸巴大林脸色阴沉着,从窗户里注视着外面的一切。当他看到翟大个子把一包东西递给翟心国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阴森森的笑容。
晚上,柳沟大队除了瘸巴大林和吃素的闫志华老婆外,都吃到了久违的肉菜,尽管是南瓜或者萝卜多,驴肉少的可怜。大小队的负责人和收拾驴肉的几个人,也把驴头煮了,聚了一次餐。不过,他们没敢在大队部吃,而是选在了会计家。喝得醉醺醺的翟心国没忘记刘主任的嘱托,找了五队小队长作伴,想连夜把驴肉给刘主任送去。可驴肉在大队办公室不见了,气得他在院子里大骂:谁把驴肉偷走了?
虽然离八月十五还有两天,但是晚上的月亮己经又大又圆了。皎洁的月光下,瘸巴大林把驴肉埋在了河坝上一棵榆树下面。他看着已经埋上的土坑说:“老伙计,总算没让驴日的把你都吃了,还给你留下了你的看家宝贝,你就在这儿安息吧!”
五
今年,柳沟大队的冬天要比往年更冷一些。地都冻裂了缝,北风刮起来像刀子。十月半头又下了一场大雪,雪堵了窗户和门。太阳出来后,屋檐上挂满了一排排晶莹透亮的冰溜子。社员们冬天没事,都蛰伏在自己家里。街上没有了骂人的声音,骂街的大概也害怕舌头被冻住。
种驴死了后,瘸巴大林搬回了家里。虽然没人把他撵出大队饲养处,但是他觉得在空旷的饲养处里心空空的。他的老院子在街南头,三间北屋,两间小西屋。自从他搬到饲养处后,院子被他的侄子建青放杂物。他侄子的家和他一墙之隔,从他想搬回来那天起,建青媳妇的脸就阴沉着。
建青是村里出了名的实在人,让外人看来,老实得有点傻。他不是瘸巴大林的亲侄子,他的父亲和瘸巴大林一个爷爷。瘸巴大林本来有个亲弟弟二林,五二年冬至那天,二林突然头疼的在地上打滚,邻村的老中医开了几服药也没能挽救二林的命。后来村里有了西医,说起二林的病,怀疑是急性脑膜炎。
建青的媳妇红杏可不是省油的灯,人长得俊,性格张扬,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在她娘家和婆家都红杏出过墙。她娘家是本公社的李家庄大队,没出嫁前和李家庄大队长就有一腿,被大队长的老婆堵到了磨坊里。她在李家庄臭得不得不嫁人了,李家庄的大队长就委托柳沟大队的翟心国做媒,把她说给了老实巴交的闫建青。很快,享受红杏温柔乡的权利也交给了翟心国。
瘸巴大林的老屋是红杏和翟心国偷情的主要场所。翟心国会经常安排一些大队里的比较轻松的活给建青干,这样既可以把建青支开,又可以让红杏觉得他很照顾红杏的家庭。瘸巴大林对翟心国和红杏的事也有耳风,不过他没过问过,一是因为他和血缘比较近的几家人关系并不好,他的抚恤金从不给他们花,二是因为他自己在这方面就很臭,怎能说别人。
瘸巴大林还是把翟心国和红杏堵到了屋里。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没必要故意,虽然这是外人欺负他本家的事,但是他知道母马不撅腚种驴不上凑的道理,要怪还是怪自家人不争气。那是去年夏天的一天,天气异常炎热,一点风丝也没有,社员们都趁热给玉米苗除草。瘸巴大林和种驴都热得汗水淋淋。他想起了老屋里有一把老娘留下的鸡毛蒲扇,想拿来给种驴和自己扇扇风。老屋的院门虚掩着,他刚进院,就听到屋里传来不一样的声音。他透过门缝隙,就看到红杏和翟心国。瘸巴大林心里那个气啊,觉得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他觉得晦气,本来就天热心烦,还碰到这事。他把屋门的门鼻子合上,又用平常放在一边的铁锁锁了。屋内稀里哗啦一阵响动后,再也没声音了。瘸巴大林临出大门前,大声骂了句:“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