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女儿的两眼红红的，像一夜未睡的样子，不过看上去显得相当平静。但总觉得这种平静太可怕了，它像暴风雨的前奏，像灾难的预兆。一种不祥的恐惧开始爬上我的心头。我劝女儿，哄她，骂自己，她都置若罔闻。她妈妈安慰她，陪她流眼泪，她反应相当冷漠。我请来了最善于讲道理的人开导她，希望她能想开一点，然而完全无济于事。我想如果有足够的证据让我女儿了解到人类的丑恶、凶残，她说不定会明白杀个公鸡原本算不了什么。当然，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到历史中去搜集。因为我的阅历十分有限。我告诉女儿车裂、凌迟、人彘、灭族。我告诉女儿隋炀帝弑父，武则天杀子，唐太宗屠兄。我给女儿讲历史上最著名的冤狱，讲古人株连治罪。我特别详细地给女儿讲后赵王石虎怎样残杀自己的亲生儿子石宣的故事。石宣因为担心自己的弟弟石韬夺去太子之位，便杀了他。石虎大怒，派人把石宣抓起来，让石韬所宠幸的宦官拔其发，抽其舌，牵之登梯。并以绳穿其颔，鹿卢绞上。断手足，斫眼溃肠。最后点燃梯下的积柴。后赵王石虎则带领昭仪以下数千人观看石宣的惨死。听完我的故事，女儿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栗。她讷讷地说：他们也是人吗！过了一会又说：如果那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她就转身走开了，头也不回。望着女儿的背景，我惊异得无所措手足。
　　 我女儿从此更加郁郁寡欢，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她面对墙壁坐着，可以一连坐上几个小时，好像那墙壁上正演出鬼一样的傀儡戏。她虽然只有七岁，却显得异常地老气横秋。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将来不想上学读书。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我一再追问，她才说书上的故事太可怕了。我说书更多的是好故事，我讲的那些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她似有所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我女儿越来越瘦弱，整天病恹恹的，像一棵晚风中枯黄的小草，而这棵小草只不过才破土而出。为了让我女儿摆脱心灵上的阴影，我要给她买一只更漂亮的大公鸡。她听了连声说不要，急得下意识地摆手。我便不再提起这事了。可是不久我发现我女儿自己画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鸡，而且常常对着它发呆。说不清墙上的傀儡戏演出过多少回，也说不清我女儿有多少个夜晚在怎样的梦境中度过，她一日憔悴一日，身体像一片从树上飘落的枯叶那样轻。不论我跑了多少家医院，也不论我怎样想办法给她从心理上治疗，都不能挽留住她。当秋天到来的时候，她终于无可救药地随着满天落叶一起飘逝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他抬起头望着窗外远处的大山，那里是他诗歌灵感的渊薮，也是她女儿葬身的地方。她生于大山，葬于大山，她只属于大山。她那种抽象的善，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注定无法生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