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娘的老年痴呆症愈发严重了。狂躁的次数倒明显减少，也很少骂人，却特别讨厌太阳。
　　 只要是晴天，都会看看窗外说太阳太毒了，然后放着窗帘，还不许我拉开！
　　 娘的房间在上首，采光特别好，加上大窗户，每天从日出到日落，房间里都有阳光的影子。尤其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阳光一直晒着床，并越过大床照到了衣橱前面。不管谁来过我们家，都羡慕娘的房间阳光充足。
　　 偏偏娘不屑。
　　 有时候我逗她：“妈妈，你身上有鬼了。”
　　 “谁说的？”
　　 “鬼怕太阳，对不对？”
　　 “是有这么个说法。”
　　 “你看你现在的表现，每天窗帘我要拉开好几次，你都给我拉回去，还说太阳太毒了。你知道现在是冬天，人家巴不得室内有阳光了，你倒怕阳光，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迷信哎，哪有鬼啊？我就是怕太阳晒人。”
　　 好吧，还知道鬼不存在，应该也不呆。不过这大冬天还有毒太阳晒人一说是改变不了了，我也只能随她。
　　 不肯晒太阳就罢了，就连去年最喜欢的泡脚也不喜欢了。一会说水烫，一会要穿鞋，反正就是不泡。
　　 吃个饭喝个水也要说若干个“烫人呢”！
　　 让娘关个灯，她就愣愣地仰头看灯：“这么高，怎么够得着？”
　　 一个月前还能帮着晾衣服，现在都要问一下是谁的。如果是我们的，娘会说：“要我代你们晾衣裳啊？好事挺多嘛？”扔下盆就远离洗衣机了。如果是她自己的衣服，动作很快，也不问我阳光房从哪儿上楼了，熟门熟路，很快齐活。
　　 难怪父亲生前一直说娘自私，而今表现尤甚——痴呆了都能区分你的我的，我也是老佩服娘了！
　　 一日我、弟弟和娘一起吃早饭，娘说弟弟是她侄子，我是她侄女；我家小人是她家里的孩子，弟弟的儿子晨晨也是她侄子。
　　 我说：“晨晨是我侄子哎！”
　　 娘抬头白我一眼：“这你都要跟我抢？”
　　 我望望弟弟，姐弟俩哭笑不得。
　　 这阵子，娘突然惦记起了屋后菜地的青菜，一不留神就去拔菜，就跟夏天惦记茄子、黄瓜、南瓜一样，手指头大就摘了，一边摘一边抱怨茄子黄瓜不肯长。
　　 这会估计也是怨青菜们不听话，不肯长了！
　　 隔壁大伯大妈不断提醒她不要拔，她义正辞严怼回去：“我又没拔你们家的，你们难道总看着我吗？”
　　 待我从扬州复诊回来，长势那么好的一片苏州青只剩一半！幸亏请同学孙总买了铁网帮我拦了篱笆，不然青菜们就要集体阵亡了。
　　 今年以来，娘就不喜欢串门——除非我陪着。现在天冷了，娘格外不想出去，只要我一进书房，她就钻进自己的房间，不断折腾衣橱里的衣服，过一会家里窜窜，轻轻推开书房门：
　　 “哦，你在呢！”
　　 “咦，你什么时候来的？”
　　 “奥，你在家里呢，你写你写，不打扰你。”
　　 ……
　　 有时候看娘半天没来推我门，我就去娘房间看看，娘也是这样的反应：
　　 “哦，你回来啦？”
　　 “咦，你在家呢？”
　　 “奥，你多玩（何时）噶来（回来）哒？”
　　 ……
　　 雷同的话语，一样的表情，反正每次见面都是美好的初见，让人忍俊不住。
　　 有时候我就想，若是纳兰在世，遇着这样的娘，怕是他也不会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了！毕竟一天多少次都是初见，这初见也就不那么刻骨铭心让人眷恋。
　　 不过我还得继续陪娘过着时时如初见的日子……
　　 上周五去鼓楼医院访专家，专家说我得的不是类风湿，而是未分化关节炎。这是一个没有类风湿名气大，却比类风湿还有个性的毛病，经常被风湿免疫科的医生套上类风湿的马甲来对付。病因未知，起病隐匿，治疗也没有好方法。回来后，仿佛是为了印证该病的个性，疼痛越发加剧，而且还是破天荒的全身所有关节都疼！
　　 疼也得干活！洒扫庭除，一日三餐，照样得跟娘时时如初见。早上，看阳光太好，想起专家叫我多晒太阳的医嘱，便跟娘说：“妈妈，我浑身都疼！”
　　 “怎么才能好呢？”
　　 “医生叫我晒太阳，你帮我将椅子拿到楼上阳光房去。”
　　 娘不动。
　　 我努力将椅子搬到楼梯口，再让娘给我拿到楼上。娘提了提椅背：“哎哟，多重啊，这怎么拿得动呀？我拿不动。”
　　 没办法，还得自己动手。
　　 晒了一会下来，娘又进被窝了。
　　 “妈妈，你怎么又上床了？”
　　 “咦，你多玩噶来哒？”
　　 唉，人生时时如初见，何来秋风悲画扇？
　　
　　 杨甦于高邮
　　 2012.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