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两支火铳(小说)
咋个办?咋个办?父亲边走边绞尽脑汁地想,带着两个鬼子在村里瞎转,抬头四处张望。忽然看到村外树林边那棵高大的高子树,在那棵树下曾夹过一只獾。父亲灵机一动,高兴地叫道,有了。
你的,快,吃的。跟在后面的一个鬼子恶狠狠地命令,照父亲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父亲忍住疼痛,满脸堆笑说,皇军,吃的,有了。
吆——西,你的,带路。那鬼子转怒为喜。
来到高子树下,父亲爬上树,摘了许多高子,扔在地上。此时的高子,青色,比鹌鹑蛋稍大点,离成熟还早着呢。一个鬼子迫不及待地捡起来就吃,刚咬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张开嘴,伸出舌头,对父亲直嚷嚷。
父亲在树上笑道,皇军,还不能吃,太涩,要煮熟才能吃。
吆西。那鬼子点头高兴地说,仿佛忘了刚才的涩味,美味佳肴在等着他呢。
六
父亲用衣服兜着高子,回屋一锅煮了。熟了后拿给那军官吃,那军官看一眼高子,瞪了一阵父亲,回头又看一眼高子,咽咽喉咙,指着高子命令,你的,先吃。
好,好。我先吃。父亲点头哈腰,将高子剥了皮塞进口中,装作大快朵颐起来。其实,太涩,难以下咽,可父亲还是硬着头皮吞下去,没露出一丝难吃的迹象。
过了一会,见父亲没事,鬼子们这才放心,于是抢着吃。刚吃一口,就嗷嗷吐了出来,涩得无法下咽,仿佛满嘴被黏住了。可饥不择食,难吃也得吃,总比饿死强。父亲告诉他们,吃不下就用凉水灌,一口高子,一口凉水。鬼子们仰头一个劲地往肚里灌,灌得肚子里咣当咣当响。
父亲哈腰站在一旁,心里直冷笑,吃,吃,吃死你们。
没多大一会,有个鬼子捂着肚子往外跑,钻进树林,刚蹲下要解裤子,背后窜出一个人,两手抓住他的脖子,使劲一拧,鬼子抽搐了几下,就不动弹了。那人把鬼子拖进灌木丛里藏起来。又有一个鬼子同样捂着肚子噔噔噔地往树林跑,也被那人干净利索地收拾掉,回东洋姥姥家去了。
十几分钟后,那两个鬼子还没回来,那军官起了疑心,命令两个鬼子去看看。父亲主动陪他们去。一郎君——青木君——那两鬼子边找边喊。父亲暗笑,肯定被邓连长干掉了。进树林没几步,后面那个鬼子“哎呦”一声,身上被捅了一刀,回头盯着那人“巴嘎,巴嘎”嚷嚷。那人正是邓连长。前头那个警觉地回头,正要朝邓连长开枪,父亲赶忙夺枪,可还是迟了一步,枪声响了。
父亲与那鬼子扭打在一起,邓连长照着鬼子的头重重砸了一枪,鬼子踉跄着倒在地上。被邓连长补了一刀,就断气了。屋里的鬼子听到枪声,跑了出来,冲进树林。邓连长拉起父亲就往树林深处跑,剩下的三个鬼子追了上来,接连放枪。父亲和邓连长躲在岩石后进行反击。邓连长枪法不赖,又撂倒一个鬼子。那两个鬼子胆怯,向山下逃窜。父亲和邓连长紧追不舍,不成想鬼子扔来手雷,父亲大叫不好,将邓连长扑倒在地。“砰”的一声,手雷炸了,父亲被炸晕过去。
父亲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一醒来就问邓连长咋样,三叔说邓连长没事,走了。父亲埋怨说,你们咋就不留住他呢?
来了一个八路,把邓连长叫走了,说是有重要任务。三叔忙解释。
哎呀!父亲叹气,感到非常惋惜。
第三天,村里疯传要打大仗,就在龙山,好多八路在半山腰上挖战壕。父亲非常兴奋,可又将信将疑,拿出那两支火铳,擦了又擦,准备了几包火药和铁砂。夜里,趁慕雪他们熟睡后,父亲扛上两支火铳,带上火药和铁砂,正要出门。
母亲小心地问,你去哪里?要打仗了,你就不怕把命丢了。你每次逞能,我都担心得要死。
你别管。父亲粗声粗气地说,出了门,一头扎进黑夜之中,向龙山疾行。
半道上,父亲就听到密集的枪声,还有隆隆的炮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父亲想起了白袍将军薛仁贵,仿佛自己就是白袍将军,心中涌起激动和豪迈。若是有匹白马就好了,骑上白马就能驰骋沙场。越接近龙山,父亲越激动,像只夜猫,在林中飞奔。
啾——
哒哒哒……
嘀嘀嘀……
枪声越来越清晰,混杂在一起。炮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父亲小心翼翼,躲在树干后窥视一番,然后避开战场,来到山的东边抄小道朝山腰悄悄摸去。小道荆棘丛生,十分陡峭,爬到山腰,再绕到前面的战壕里。把一个正在扛子弹的八路军吓得够呛,低声喝道,谁?不回答我就开枪了。
别开枪,是我。父亲低着头慌忙回答,子弹在头上梭梭飞过。
把手举起来,老实点。你干啥的?那八路军大声命令。
我、我是区小队的。我来打鬼子。父亲说完,就趴在战壕里朝鬼子打铳,不再搭理那个盘问的战士。
有个八路正趴在战壕边朝山下开枪,大声问,谁在打铳?
我。父亲大声回答。父亲与那人中间隔着一个八路。
那人回过头,借着炸弹爆炸后的火光,看了父亲一眼,惊喜说,玮贤老弟,怎么是你?你来干嘛?快回去,太危险。
邓连长,你你在这儿!父亲惊喜,咧嘴笑道,我来帮你打鬼子。一听说打鬼子,我的心就痒痒的。
这儿不用你帮忙。扯蛋,你赶紧回去。小李,把他送走。邓连长命令。刚才那个盘问的八路过来拽父亲,被父亲推搡了一下,故装凶巴巴地说,去,你死心眼。谁规定中国人不能打鬼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懂不懂?
老弟,你思想觉悟蛮高的。我跟你说,这可能是与鬼子的最后一次打仗,小鬼子完蛋了,要把他们都送回他姥姥家去。邓连长边开枪边兴奋地说,你运气好,赶上了最后一战。
好啊!那我要多打几个鬼子。父亲高兴地说,站起来夺过小李手中的枪,一枪一个,接连打死两个鬼子。
老弟,好枪法。邓连长夸道。
父亲嘻嘻笑道,这算么格,比兔子好打多了。父亲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邓连长,你顾头不顾腚。
咋啦?邓连长疑惑地问。
你就不怕鬼子从东边小道摸上来,给你们一闷棍?父亲提醒邓连长。
没有小道,上不来。邓连长不以为然。
那我是咋上来的?
邓连长一听,吓了一跳,立即大声命令道,一班长,过来。
连长。一个战士跑了过来。
你带上三个人,跟着玮贤老弟去东边的小道,守在那儿,防止鬼子偷袭。快去。邓连长说完,又叮嘱父亲小心些,子弹不长眼。
父亲正要走,却发现身后多了几个人,正笑嘻嘻地看着他。原来是二叔,三叔,堂哥,还有五爷。你们咋也来了?谁叫你们来的?父亲吃惊不已。
你是谁叫你来的?只准你打鬼子,就不许我们打鬼子?堂哥笑着反问。
父亲瞪了堂哥一眼,嗔怪,就你能。
一班长和父亲他们匆忙赶到那条小道,不出所料,已有几个鬼子悄悄摸了上来。经过激战,打退了鬼子,把他们赶下山去,有两个掉下山崖,呜呼哀哉了。后来邓连长想起就后怕,如果再迟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天已拂晓,东边露出鱼肚白。一班长要父亲带着五爷、二叔、三叔和堂哥留下来,继续守在那儿,防止鬼子杀回马枪。一班长一走,父亲要他们几个留下来,他要下山去。三叔说他也要下山。
仗还没打完,你下山做么格,怕了?怕就别来啊。父亲斥责道。
三叔不服气,那你下山做么格?
你管我做么格。我有我的事。父亲不耐烦。
你做么格我就么格,反正我跟着你。三叔嘟囔道。
父亲没再搭理三叔,自顾自地向山下走去,三叔紧紧跟在后面。父亲并没下山,而后摸到鬼子阵地,突袭鬼子。鬼子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搞蒙了,以为被包围,慌忙撤退。这时,响起了冲锋号,八路军像猛虎下山一般向鬼子冲来。父亲追得太紧,被一颗子弹击中胸膛,倒了下去……
七
三叔死了,身上有好几个窟窿。
父亲没有回来,被送往军区医院抢救。没回来的,还有五爷,二叔和堂哥,都随父亲去了军区医院。
三叔的死给奶奶打击太大,白发人送黑发人,加之父亲和二叔都没回来,也不晓得父亲是死是活,奶奶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驾鹤西去。原以为鬼子被打跑了,天下就会太平,谁知内战又起,黄家岭一带土匪猖獗。村民们担惊受怕,日子更加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带着慕雪兄弟四个常常揭不开锅。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常站在村口张望,唉声叹气。第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天母亲倒在地里,再也没起来。母亲是饿死的,两天没吃过任何东西。
慕雪非常悲伤,用柔弱的肩膀撑起这个家。在他眼里,这个家根本就没有父亲。第三年夏初,天气转暖,雨水多起来。慕雪正在耕田,父亲回来了,他没死,还带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高个,穿着旗袍,细腰,像一个站立的黄蜂。父亲喊慕雪,慕雪没搭理,而是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慕雪埋怨父亲,你还回来做么格,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你从来就不管我们,不管我们的死活。姆妈死啦,她是饿死的。你自己在外面风流快活,还带个狐狸精回来,你,你对得起姆妈吗?
鬼崽崽,你说我也就算了,可你不能说她。谁跟你说她是狐狸精?父亲大怒,扬手要打慕雪,慕雪鼓起两眼,梗着脖子,怒视父亲。那狐狸精劝父亲,他还是个孩子,别动不动就打人。父亲的手终究没有落在慕雪的脸上,他眼里却闪着泪花,神情落寞。
那狐狸精想讨好慕雪,慕雪感到恶心,没理她。她给他水果糖,他扔掉,却立马被二弟捡了塞进口里。他拿眼瞪二弟,说他是饿鬼,没骨气。而眼却盯着二弟鼓起的腮帮子,喉结蠕动,他从来没吃过,他想那糖一定很甜。
村里人问父亲,五爷、二叔和堂哥鸿坤咋没回来?父亲说他们当了解放军,正在打仗,不能回来。
那你咋就能回来?五奶奶追问。
我、我在龙山就受了伤,与他们不一样。父亲说话吞吞吐吐,好像隐瞒着什么。后来才晓得,五爷、二叔和堂哥鸿坤在解放战争中都牺牲了。
父亲带上酒、牲辰和鞭炮,去奶奶、母亲、三叔,还有张小兵的坟上祭奠,那狐狸精要跟着去,她说她很敬佩他们。父亲站在三叔的坟前,给三叔敬了一个礼,与他唠叨,梦贵呀你太傻,做么格要替我挡子弹。你不该死,是我害了你,该死的应该是我……在母亲的坟前,父亲坐在地上,唠唠叨叨,眼里噙满泪水。
父亲变了,原来的暴脾气收敛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好像从一只老虎变成一只病猫。眼里多了一点对慕雪他们怜爱和慈祥的目光。可慕雪很少正眼看父亲,他怕与父亲的目光相遇,怕浇灭心中的那份怨气,抑或是怒火。
狐狸精受凉感冒,父亲给她熬药端药,还用嘴吹凉,生怕烫着她,像服侍老佛爷似的。父亲越是对狐狸精好,慕雪越恨父亲。父亲对母亲那么狠,对狐狸精那么好,仿佛天壤之别。慕雪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与那狐狸精睡一个屋。那狐狸精说晚上她一个人睡觉害怕,父亲说,你不用怕,我就在门外的堂屋里陪你。那狐狸精要父亲进屋里睡,父亲说啥也不肯进。
进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那狐狸精低声说,好像很害羞,父亲没吱声。门突然开了,那狐狸精一把把父亲拽进去,反手关了门。只听见父亲求饶似的说,田莉莉,别,别,别这样……慕雪好奇,贴在门边偷听,可屋里没了动静。从门缝里往窥视,父亲没有睡床上,而是睡在地上。慕雪非常纳闷,不晓得他们搞么格名堂。
不到两个月,那天下着雨,一阵一阵的,像小孩撒尿。天黑时,慕雪从地里回来,屋里黑洞洞的,没见父亲和狐狸精。慕雪暗想,可能去哪儿快活了,不在岂不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没见父亲和狐狸精。二十多天后,父亲一人回来了。慕雪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自言自语道,呸,好一个陈世美,玩腻了就把人家甩了。没问狐狸精做么格没回来,父亲也从来不说。不仅如此,在龙山战役受伤后的事情闭口不谈,讳莫如深。在慕雪看来,仿佛成了一个谜。
此后,父亲没离开过黄家岭。期间,慕雪仅见过父亲擦过一次铳,父亲不晓得从哪儿找到那两只火铳,擦得发亮,上油,然后用薄膜包好,扎紧。把铳抱在怀里,好像在回忆什么,久久地发呆。后来慕雪再也没见过那两只火铳。
一九六八年的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一帮红卫兵,把父亲绑起来,拖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要父亲跪着。父亲戴了一个用报纸糊的高高的尖帽,帽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狗特务”三个字,脖子上挂着一个方形木牌,上面写着“打倒狗特务”。牌子很重,父亲低着头,腰似乎被拽弯了,像一只蜷曲的河虾。他没有反抗,连挣扎都没有,好像他真的就是狗特务。
慕雪没有一丝惊讶和难过,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主动与父亲这个“狗特务”划清界限,跟着别人往父亲头上扔菜叶和臭鸡蛋。臭鸡蛋扔在父亲的头上,人群发出一阵哄笑。父亲抬头看了慕雪一眼,非常惊讶,顿时眼神幽暗,面如死灰。慕雪永远忘不了父亲那失落而幽暗的眼神,可做么格那样,慕雪始终想不明白。
那些红卫兵变着法地折磨父亲,要往死里整,被五奶奶制止住。五奶奶一上台,用拐杖重重地墩了墩台子上的木板,气愤而颤抖地说,造孽啊!造孽!你们难道都忘了,那年土匪来了,是哪个带着大家把土匪赶跑了?又是谁把鬼子引开,而后干掉鬼子,救了大家?难道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五奶奶越说越激动,举起拐杖朝那些红卫兵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