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一院之隔(小说)
堂屋里烟雾弥漫,神龛上亮着豆油灯,灯光昏暗。香炉里点着香,旁边燃着两根红蜡烛。还摆着小铝合金杯子和一个碗,碗里有一块燎过的猪肉。堂哥坐在地上,面朝神龛,一边烧纸,一边神神叨叨,念念有词。
堂哥,你咋啦?你开一下门。梅婶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心里直嘀咕,嘴对着门缝大声说。堂哥没搭理,梅婶又是捶门又是大声喊话,好一阵,堂哥如梦初醒,低声应了一句,哪个?
我。梅婶大声答道。
你干啥?堂哥问道,并没有起身开门。
堂哥,你把门打开。
堂哥磨磨蹭蹭站起来,很不情愿地开了门,一见是梅婶,又要关门,不高兴地说,你来干啥?梅婶立即推住门,不让堂哥关,解释说,我看你一天没开门,怕你有事,炖了鸡肉,给你端了一碗。你看放哪儿?
我不要。你端回去吧。堂哥冷冷地说。
端都端来了,哪有还端回去。梅婶讪讪地说,眼却屋里瞧,趁堂哥不备,推开门,挤了进去,把鸡肉放在桌子上,环视一下屋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说,你病好些没有?又看着神龛下正燃烧的冥纸,下面有一大堆黑黑的灰烬,纳闷地问,你这是干啥?
堂哥病恹恹的,眼框湿润,微红。他不耐烦地说,今天是红霞的诞辰,昨晚她托梦给我,说她没钱了。我给她烧些冥纸,寄给她,不能让她在那边没钱花。说着,堂哥眼里有了一丝亮光,还有些许柔情,像在述说一段温馨的往事。
梅婶惊讶地说,你哭了?
没,没有。纸灰迷了眼。堂哥掩饰说。
那你唠叨啥?梅婶好奇地问。
我在和红霞说说话。堂哥微笑着说,脸上好像浮现一丝羞涩。
梅婶吓了一跳,扫视了堂屋里一眼,以为堂哥见鬼了,堂嫂明明死了好些年了,咋能和她说话呢?哦,原来……哎,可惜,堂嫂在的时候你不好好待她,如今人不在了,才懂得珍惜,晚啰。
当梅婶发愣的时候,堂哥端来鸡肉硬塞给梅婶,要她端回去。梅婶难为情地说,你不要就倒掉。而后气冲冲地走了。堂哥瞅着梅婶的背影,怔怔地站在那儿,讪讪地说,这,这……
老伴从院后走出来,挡在梅婶的前面,嬉笑着说,哈哈哈,叫你别去,你偏要去。这可好了,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不,是贴在人家的屁眼上。
笑你个头笑。梅婶没好气地说,用眼狠狠地剜了老伴一眼,径直走去,气呼呼地进屋去了。老伴连忙闪开,挨了骂,脸顿时垮下来,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
晚上,梅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伴问,你咋啦?咋不睏?说完挪出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搁在梅婶干瘪的胸脯上。梅婶在黑暗中乜斜了老伴一眼,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把老伴的手甩开,而是盯着黑暗发呆。
呃,你说根正要是突然死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梅婶幽幽地说。
老伴一听“根正”两个字就不高兴,没好气地说,他那是活该。国光几次要他去城里住,去享福,嘿,他愣是不去,能怪哪个。
哎,在农村待了一辈子,哪个愿意去城里,那儿像坐牢房一样,不习惯。梅婶叹气道,可是,七十好几了,儿子不在身边,死了都没人知道。
那我们也不一样?三个孩子,没一个在身边。老伴不以为然,反驳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难处,他们要出去打工挣钱,小孩要上学,要盖房子,哪样不需要钱,而且钱少了还不行。待在家里种地,能有几个钱?
梅婶觉得话不投机,又找不去反驳老伴的话,于是甩开老伴的手,不高兴地说,睡着。睡着。翻身,却一直盯着黑暗,仿佛要坠入无底的深渊。
卫国“失踪”四年后才回来,没带回一分钱,好像是逃难似的。梅婶虽然纳闷,但还是非常高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回来了。人回来了比啥都强,她没有责怪卫国,也没有过多追问。卫国支支吾吾,死活不说这四年干啥去了,好像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秘密。不过,梅婶不傻,她心里早已猜出个七七八八。
梅婶有时逗他,卫国,有人找。
卫国顿时紧张地问,哪个?男的还是女的?并四处张望。
女的,还有一个孩子。梅婶抿着嘴偷笑。
啊?
哈哈哈……
虽是玩笑,但卫国从不恼怒。四年撇下家撒手不管,让梅婶独自承受。梅婶不仅不怪他,还像从前一样对他好,卫国从心底感激梅婶,深感愧疚。于是,处处让着她,总想弥补点什么。
卫国也睡不着,轻轻地给梅婶掖了掖被角,侧身挨着她,闭上眼,听她不均匀的呼吸声。
五
清晨,梅婶眼圈发暗,显得有些疲倦。她给国光打了电话,告诉他父亲的情况,也把她的担忧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国光在电话里久久没吱声,像在沉思,最后说尽快回来与父亲谈谈,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
太阳爬上后山的树梢,阳光在院里流淌。只听见堂哥站在梅婶院前,用弱弱的声音喊,卫国,卫国,你们快来,跃进过了(死了)。梅婶正在灶房里炒菜,站在门口仔细听了一会,然后,对老伴大声说,堂哥叫你,你快去,是不是有啥事。老伴在屋后搬红薯,听见梅婶喊他,洗了手,走到院门。不一会,又匆匆折回把梅婶叫了出去。
梅婶火急火燎地与老伴一起来到堂哥跟前,急切地问,跃进咋啦?真过了?
过了。堂哥沉重地答道,顿了一会,埋怨说,我今天没见他给王奶奶挑水扫地,去他屋里责问他,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找人撬开门,进去一看,他竟然躺在地上,蜷曲着,像狗一样,身体早就凉了,不知啥时候过的。可能是昨晚就过了,哎!昨天还好端端的,今天说没就没了。
梅婶与老伴跟着堂哥后面,向跃进家走去。梅婶边走边好奇地说,跃进这段时间怪怪的,每天给王奶奶挑水,扫地。老了,老了,还变好了。
他给我打赌,输了,他必须扫。堂哥突然得意地说。
老伴抢着问,咋个打赌?
那还是上个月,那天,他要跟我较量,看谁力气大。我们俩是张飞不服马超,暗暗较劲了一辈子,我说你手脚不干不净,与你比啥力气,没劲,都七老八十了,不如比点别的。他说谁手脚不干净,他还帮王奶奶做过饭,挑过水。他思忖了一会,狡黠地说,要么我俩打个堵。我说堵个啥。他说我要敢打你、你家的……枣……说到此处,堂哥压低了声音,嗡嗡两下,将“枣”字说得含含糊糊。接着说,我要是真的打了,他就给王奶奶挑一个月的水,扫一个月的地。他以为我不敢,结果他输了,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他该挑水,扫地。
哦,难怪。你打我家啥“早”了?梅婶觉得有趣,好奇地问。
没、没啥。保,保密。堂哥眼光闪烁,不再言语。
跃进两个儿子,成家后儿子儿媳都在广东打工,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在县城上学。前年玉芳嫂得肝癌去世后,家里就剩下跃进一个人,此前曾晕过两三次,脑溢血,幸好被人发现,抢救及时,醒来后感觉很正常。因此,就没当回事。
在跃进家的二层小楼前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气氛异常凝重,阳光驱赶不了悲伤的气氛。堂哥生病还未好,在跃进的儿子儿媳们没回来之前,临时主事,根据风俗安排丧事。派人搭设灵堂,请唢呐队,买白土布、炮仗、烟花等。总之,要热闹些,不能冷落了跃进。梅婶怕这种场合,怕这种悲哀氛围,远远地望了几眼,需要帮忙时再来,泪眼汪汪地回去了。边走边叹息,哎,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可怜啊!眼泪滚落下来。
昨晚的问题一直浮在脑海里,沉不下去,咋个办?咋个办?今天是跃进,下一个同样的遭遇又会轮到谁。梅婶回到院里,呆坐着。这时,院外响起铃铛声,由远而近。不一会,一只小黑羊优哉游哉地走进院里,来到梅婶跟前,嗅了嗅梅婶身上,做出亲热的样子。悦耳的铃铛声不断传入梅婶耳中,梅婶的心情稍稍好些,她抚摸着小黑羊,并拨弄了几下它脖子下的铃铛。小黑羊很温顺,用嘴蹭主人的衣服,如同蹭自己的妈妈一样。
突然,梅婶眼睛一亮,惊喜地说,有了。慌忙拿出手机,拨通了国光的电话……
中午时,村里时不时地响起炮仗声,烟花呼啸着冲入半空中,然后炸响,还有哀婉的锁啦声。哀伤,在小村上空飘荡,蔓延。国光开着自己的“小白龙”来了,车停在父亲根正的院里。他先与梅婶攀谈了一会,梅婶问铃铛的事,国光说买了……去吊唁堂伯跃进后,和父亲一起回到院里,脸上侵染了悲伤。父亲一脸倦容,头更沉了。
爸,你还是进城与我一起住吧。我们好照顾你,把你一人留在这儿,我们太不放心。国光开门见山地说。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去。去那儿干啥,住不习惯。父亲坚定地说。
国光问,那你生病了咋办?
我身体好,没事。我一般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也能照顾自己。父亲不耐烦地说,再说,要是你妈回来了,去哪儿找我,我不能扔下她不管。
国光心里不以为然,什么妈回来,那都是心里作用。可又不能说把妈也接到城里去,这话有点瘆人。一想起跃进堂伯,心就拧得像麻花一样,继续作父亲的思想工作,爸,还是去吧,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别啰嗦。不去。父亲不高兴地说。
国光知趣,他知道父亲的牛脾气,不敢再劝。否则,父亲要骂人了。僵持了一会,国光提出另一种办法——安铃铛,也是无奈之举。万一有事,拉下铃铛,及时发出求援信号。好说歹说,最后说服了父亲,父亲同意安装铃铛。
国光亲自动手,从父亲的床头拉线,经过廊檐,过院墙,一直拉到梅婶家的卧室,两家的床头和廊檐上都装有铃铛。两家院子挨得近,线是钓鱼线,结实,几十米就够了。拐弯处,安装了小滑轮。安装完成后,国光在父亲的床头轻轻拉一下线,铃铛都响起来,声音清脆。国光一再叮嘱,两家谁有事一定要拉铃铛,告知对方,然后叫人或打电话,没事时千万不要碰。切记。切记。
六
四天后,跃进出殡了,一场秋雨洗涤了空气中残留的硝药味,悲伤从人们的脸上慢慢地沉入他们的心底。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离去而停滞不前。
一大早,堂哥端着一小簸箕新鲜红枣来到梅婶家的院前,面有愧色,很难为情的样子。几番踌躇,还是走进院子,轻轻叫了一声,卫国,梅花,在家吗?
梅婶耳尖,听到叫声,从偏屋里走出来,身上围着围裙,先是惊讶,而后笑着说,堂哥来了,屋里坐。
不坐了,我马上就走。堂哥说着把簸箕塞给梅婶,垂下眼睑说,这是上次打你家的枣,全在这儿,我一个都没吃。哎!赌也打了,跃进也不在了,现在这枣该物归原主了。
这,这。梅婶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道,这是干嘛?你拿回去吃吧,树上还有。
我,我不吃这个。堂哥有些紧张,见梅婶还愣着,把簸箕放在地上,转身快步走出院子,像逃似的。
哎呀,堂哥,你这是干嘛。梅婶端起地上的簸箕,怔怔地看着堂哥的背影,自言自语,是不是又生我气了?
一天夜里,梅婶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铃铛声,屏气静听,又听到了一声。梅婶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暗叫不好,她开了灯,推醒老伴,低声说,卫国,卫国,你醒醒,铃铛响了。老伴睡意正浓,不耐烦地说,响就响呗,大惊小怪,深更半夜,烦不烦。
梅婶见老伴不愿起来,急了,拧了一下老伴的耳朵,老伴痛得大叫一声,干嘛呢?梅婶说,堂哥出事了,赶紧去看看。老伴一听,吓了一跳,立马坐起来,披衣下床,与梅婶快步走出门去。刚出院子没几步,就遇到堂哥,堂哥正打着手电匆匆走来。
堂哥,你没事?梅婶纳闷不已。
我还以为你们有事呢。堂哥笑着说。
你也听到铃铛声了?梅婶问,不是你拉的铃铛?
堂哥说,听到了。不是我拉的。
哎,虚惊一场。没事就好。三人相互一笑,说可能是风刮的,或者是老鼠捣蛋,而后各自回屋继续睡觉,睡踏实觉。
村里的铃铛多起来。王奶奶快九十了,与侄子榆钱家仅一墙之隔,也安了铃铛,有事拉一下铃铛,听到铃铛声,榆钱就噔噔地跑过去。还有两家挨得近的,也依葫芦画瓢。铃铛声清脆悦耳,没铃铛声更好,有铃铛声也不用害怕。铃铛,拉近了两家的距离。一院之隔,不就是一个铃铛的距离。有事拉铃铛,成了村民的口头禅,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进入冬天,天气干冷。一天深夜,月光朗照,村里静谧,连一声狗吠都没有。突然,堂哥家的铃铛响了,声音很低,一下,两下。堂哥猛然惊醒,侧耳谛听,又响了一下。容不得多想,披上外衣,不顾寒冷,出了院门,溶入月色之中。
借着月色快步来到梅婶家院前,院门从里头锁着,堂哥攀着冰冷的铁门,一步一步爬上门的顶端,两手紧握门上的铁条,慢慢地将身体挪过铁门顶端的铁叉,而后梭了下去。透过窗户上的花玻璃,梅婶家卧室内泛出淡红的光。敲门,没反应,用力捶,还是没动静。这时,铃铛又响了一下,声音更加微弱。门闩着,进不去,咋办?情急之下,堂哥从院里找来一把锄头,奋力朝门砸去,“咔嚓”一声,门破了一个洞。堂哥立即钻了进去,一股浓浓的煤气直钻鼻孔和喉咙,堂哥呛得几乎窒息。
卧室为里外间,床在里间,外间有个煤球火炉,正吐着蓝幽幽的火苗。堂哥第一反应,梅婶和卫国煤气中毒了,他连忙摸着开了灯,把门和前后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他看了看床上的卫国和梅婶,他俩已不醒人事。
堂哥慌了,赶紧拨通了国光的电话,嘟嘟了好一阵,国光才接电话。国光一听,顿时睡意全无,要父亲立即把他们两个背到走廊上,仰卧,背下垫上枕头。头后仰,口张开,再掐住他们的鼻子与上嘴唇之间,直到他们有反应为止。他马上拨打120,并随后就来。
根据国光的指点,堂哥把他俩拖到走廊上,垫上褥子,盖上被子,再如法炮制。他一手掐住梅婶的人中,一手掐卫国的人中,用劲太大,掐得手指都酸了。不大一会,梅婶有了知觉,动弹了一下。而后,卫国也动弹了一下。堂哥一屁股坐在被角上,长吁一口,顿时感到身上冰凉,原来出了一身汗,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这时,月亮已贴在屋檐上,探出明晃晃的圆脸,把如水的月光洒在走廊上,照在梅婶、卫国的被子上和堂哥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