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往事】萤光点点(小说)
玉儿从此再也没叫一声“爸爸”,她把所有怨恨的情绪,发泄到了书本上,拼命地读书。玉儿知道,只有发奋读书,考上外地大学,才能彻底离开可恨的地方、离开可恶的人。
玉儿恨老林,付出了区区2000元钱,就把自己从人贩子手中买来,让亲生父母和自己饱尝骨肉分离之苦。想到这里,玉儿就恨得咬牙切齿。
在玉儿眼里,老林是一个残暴、无知、可怕的农夫。玉儿恨他,五岁那年,亲生父母找到宏村,是他私自把玉儿藏起来,才让她失去重新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机会。玉儿把自己的悲伤写在日记中,每过一天,玉儿的恨增加一点,老林的罪恶越加重一些,就更不可原谅。
玉儿每晚蒙着被子无声地哭泣,无数次梦到亲生父母,无数个夜晚,梦里泪湿了枕头,白天又被太阳蒸发。
玉儿变了,她变得沉默,无缘无故发脾气。看着玉儿的变化,老林知道,玉儿内心承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可是,他爱莫能助。
玉儿几个星期对他不理不睬,就因为邻居婶婶来串门,对玉儿讲生理常识,给她带去女孩子的卫生用品。玉儿知道,一定是老林让她来的!感到又羞又恼,玉儿恨死他了。
玉儿已不是曾经的乖乖女,她明知家里的经济紧张,却故意嚷着要吃烧烤、吃肯德鸡。老林为搏得女儿开心,他二话不说,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数了又数,交到她手上,无条件地满足玉儿。
老林为了玉儿上重点中学,不顾学校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老林除了种地之外,还去了邻村一个沥青加工厂熬制沥青;承包医院医疗废物处置。这两件活儿又脏又累,没人肯干,而且危险性极大。为了玉儿读书,老林什么都愿意做。可是,换来的却是玉儿的冷脸,玉儿讨厌他浑身带着的气味,刺鼻的沥青味道,混合着呛人的消毒水味。老林不在乎这些,他知道玉儿心里的苦。
周末是老林最高兴的日子。他会做玉儿最爱吃的凉粉、小炒肉、炒豌豆,看着“尝委”玉儿一扫而光,脸上便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对于老林近乎卑谦地献殷勤,玉儿并不领情。
有一次玉儿外出,老林斗胆拿出她的满分试卷,向邻居展示,正好被回来的玉儿撞见。
“不许乱翻我的东西!我警告你,下次再翻我书包,休怪我对你不客气!”玉儿用手指着老林,大声吼道。
老林的脸刷地红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羞涩得眼泪在眶里直打转。
那年玉儿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衡阳市最好重点的高中。高昂的学费及生活费,又一次让老林一愁莫展,到处借钱。
“一个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女儿,能结婚生子、养老送终就行了。不用赔上老本让她读书,为啥这么卖命借钱?”
“老林你傻呀,读书越多,她翅膀越硬。你不怕她飞了吗?”
老林到处借钱,一分钱也没有借到,他知道乡里乡亲说这些都是为自己好,怕玉儿学业有成离开他。老林默默地卖掉了家里唯一的那头猪,又到医院找领导,预支两个月工资……
老林认定玉儿是读书的料,千万不能在自己手上毁了。而玉儿正是希望通过努力学习,能考上外地的大学,飞出小山村,彻底离开看不顺眼的老林。
高考倒计时,距高考还有八十四天。校园一张张红色的标语,像促使学习的兴奋剂,教室里一片你追我赶的学习气氛。玉儿卯足劲,她渴望高考的日子快些来临,甚至,她想象,录取通知书送达的那天,就是自己破茧成蝶的日子。距高考还有八十四天,老林突然找到学校。
“你到学校来干什么?不是早跟你说过,不许来学校找我!”玉儿大声嚷嚷,铁着脸指责老林。
“玉儿,你爸爸妈妈来找你了!”老林像犯大错的孩子,不敢抬头直视咄咄逼人的玉儿。
玉儿顾不上向老师请假,直接飞奔宏村家里,见到念过万遍、梦过千遍、想过无数遍的亲生父母。
“孩子,你真是我的欣怡,妈妈好想你啊……”玉儿的生母,看玉儿就是一个活脱脱年轻的自己,又查看脖子后的胎记,把玉儿紧紧搂在怀里。
玉儿,不,王欣怡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亲情,无比温暖和踏实,她在母亲的怀里,泪水肆意、抽泣不已。
“谢谢你,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欣怡的养育,我们今天就带她回江西。这是我们家对你表达的一点心意,请收下。”王父紧握着老林那黑色的布满老茧的手,真诚地说。
“我啥也不要,就是,就是想要你们给我留个地址……”老林把那叠厚厚的钞票,塞回王父包里,嗫嗫嚅嚅地说,没有一点底气。
王父看着花儿一样的欣怡,又看看苍老佝偻的老林,犹豫了一会儿,便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工工整整地写好地址,给了他。
“玉儿,这么多年,你在这个家受委屈了……”老林转过头,最后看看玉儿,哽咽着,没法说下去。
欣怡没有理他,抿着嘴巴,倔强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宏村,离开了老林。
欣怡有了自己的小卧室,穿上粉色的公主裙,享受着错失十五年的亲情。欣怡从衡阳重点高中转回江西老家,在重点高中插班读高三,她优异的学习成绩,让全校师生惊叹。欣怡把从衡阳穿来的衣服、宏村的味道,连同对老林的记忆,全部扔进垃圾箱里。
没多久,衡阳寄来一包干枇杷核。欣怡咳嗽,已喝进口的止咳药,她再也不想看那黑乎乎的东西,没拿回家,直接扔在路边的垃圾箱里,欣怡不愿再回忆宏村和老林……
大学毕业,欣怡将出国留学。当飞机冲上蓝天,欣怡知道,自己将书写崭新的人生篇章。
三
两年留学很快就已过去。欣怡研究生毕业的同时,还收获一份异国恋情。
六月份,欣怡和史蒂芬同时拿到伯克利大学的硕士毕业证,欣怡回江西时,带回洋女婿。邻居同学、父辈朋友们都前来祝贺。一种扬眉吐气、脱胎换骨、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满在欣怡心里。王父王母眉眼之间洋溢着骄傲和舒心,仿佛那错过的年华,是上天故意错误地彩排预演。
祝贺的人群中,有一位欣怡衡阳的同学刘睿轩。他是村里唯一与欣怡一起上高中的同学,现在南昌工作。
欣怡和刘睿轩一起叙旧,忆起与欣怡讨论难题;忆起高三那年的苦战。欣怡与刘睿轩再聊到与史蒂芬的相遇相识相爱,在海外的留学情况。
“你父亲,哦,不,听说你养父得了皮肤癌,好像病得不轻。”
刘睿轩说得非常轻,他的话语却像一枚炸弹,炸得欣怡心头一震,又有点生疼。养父,这个词被欣怡屏蔽和禁锢了许多年,这一刻,再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回忆。
欣怡想起,从沥青加工厂上班回来,老林满身呛人的气味,坐着休息一会儿,喝口水后,又去分拣医疗垃圾。他的手指皲裂,又经常被刺破,红肿溃烂、血迹斑斑,长期未愈合。老林患皮肤癌,与这两份工作有直接的关系。
“欣怡,自从你走了之后,你养父一直孤苦零仃地过日子,他还在干那两份又脏又累的活。闲下来最爱做的事,就是看着你的照片,一粒粒拣出家里最好的花生;一片片挑出最甜的红薯干;四处寻找野生枇杷,再晒干。”刘睿轩看着眼里含着泪花的欣怡,继续说,“现在,野生枇杷树越来越少,产量也低。一次,一棵悬崖边的枇杷树结满枇杷,他不顾危险去采摘,结果失足坠落山崖下,摔坏了两节腰椎,本来就弯的腰现在更弯了……”
欣怡沉默了。她右手整握着高脚酒杯,大拇指在酒杯上一下一下地抠。她一言不发,仰起头,把浓烈的白酒一饮而尽,呛得满脸是泪。
“那些年,养父做两份工作挣来的钱,全部用在自己身上,上学、买书、买衣服,可自己把他写成暴君,没有给他一天好脸色;他拼了老命,从悬崖上摘来的枇杷核,却被自己无情地扔进了垃圾桶。”想到这里,欣怡难过极了,她觉得自己非常可耻。
欣怡醉得一踏糊涂,史蒂芬和刘睿轩半拖半抱地把她弄回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晚上,欣怡做了许多梦,宏村的生活、老林的模样,像电影一样,出现在欣怡的梦境,每个镜头都非常清晰。
不知睡了多久,欣怡从梦中醒来。她浑身酥软地躺在床上,眼光望向天花板。忽然,她发现卧室柜顶上,父母亲码放着整齐的包裹。一股劲让她跳下床,踮起脚尖,把包裹取下来。原来,欣怡这些年国外生活,老林依然寄这些东西,坚持不懈、年复一年。包裹上笨拙而工整的字迹,是他书写自己卑微的爱。
“养父一直以为自己在享用着他精挑细选的花生和红薯干;按时喝枇杷煮水,再也没咳嗽。”想到养父佝偻着身子,用颤抖的手,寄出这些包裹时,满怀欣喜和期待,想到这儿,欣怡的心发抖了。
欣怡发现聪明的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忽略了养父真切朴实的爱。虽然从人贩子手里买孩子的行为是违法,带着自己逃离父母的追寻是自私,纵然有再多的不是,但老林给欣怡深沉的父爱,丝毫不比亲生父亲逊色。欣怡是老林的命根子,却在即将高考时,怕耽误她的前程,拨通欣怡父母的电话,把欣怡送回父母身边。欣怡离开宏村的那一刻,老林忍着没有流泪,可是,他的心在滴血。
想起养父拿生命来爱,而自已对他却是怨恨、拒绝;想起自己的冷漠无知,欣怡放声大哭。
第二天,欣怡便把养父情况告诉父母,并回宏村看望养父。
欣怡带着史蒂芬回到宏村,六年过去,曾经住过的窝棚更加破败不堪,房顶那彩色的塑料布,破成一条条,在风中飘摇;窗户上的薄膜,拍打着风的节奏。老林佝偻成镰刀的样子,坐在门前的石礅上打盹,他的脸像门前池塘里被风霜打过的荷叶,满脸枯黄,蜷缩成道道皱纹,萎靡地耷拉着头。
“爸爸,我来看您了!”欣怡已有数年没叫过养父,她鼓足勇气,轻轻地叫了一声。
“玉儿,我不是又做梦吧!”老林睁大眼,不敢相信。
老林手忙脚乱地为史蒂芬搬凳子、倒茶,然后紧紧拉着欣怡的双手,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好像一松手、一眨眼,欣怡就会再次消失。
欣怡捋起老林的衣袖,看到左臂有一大片突起的黑色结痂,边缘红肿溃烂,黄水染湿了衣袖。欣怡眼泪巴嗒巴嗒滴落地面,迅速形成一滴灰珠子,随后散去,湿了一小片。
“玉儿,吓到你了吧?你放心,我问过医生,医生说这病没有传染的。”老林极力抽回手,放下衣袖,不让欣怡看到。
在欣怡的面前,老林永远像犯错误的人,负罪还债。
“爸爸,对不起!”欣怡紧紧地抱着佝偻的老林,哽咽着叫道。
夜晚,黑暗把小山村包围,猫头鹰的啼哭,一声声撕扯欣怡的心,看着黑暗中为自准备干枇杷和红薯干的老林,欣怡给父母亲打去电话。欣怡把养父的详情告诉他们,希望带养父到江西治病。
欣怡父亲先沉默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欣怡,我和你妈是曾经怨恨过你的养父,是他的逃离和隐瞒,让我们骨肉分离多了十二年,苦苦等待和找寻多了12年。但是,这些年你身上许多优秀的特质,让我们惊讶。也许,遇到这样的养父,是你人生不幸中的大幸。你对养父的怨恨,我们看在眼里。我们很高兴你能原谅他,因为,你终于懂得感恩了。”
“因此,爸妈支持你的决定!”欣怡父母郑重表示。
欣怡父亲的话,让她放下顾虑,第二天,就带着老林踏上开往南昌的火车。
经过各级医院检查,最后在南昌市第一人民医院得到复查结果“恶性黑色素瘤”。恶性肿瘤局部扩散,已到中晚期,需尽快手术。欣怡毫不犹豫,把自己在美国读书节省下来的奖学金四万元、勤工俭学赚的一万元全部取了出作手术费。
老林的手术顺利进行,切除了堆起的、僵硬的黑块。而想要彻底清除体内癌细胞,老林还需要漫长的化疗过程。
化疗进行到2期,老林体内的癌细胞得到了控制,可是,本来单薄的身体变得更虚弱,他数次发烧、昏迷、清醒,循环而来。目前抗癌药物都是把健康细胞和癌细胞同时杀死,不能实现专杀癌细胞的靶向治疗,恶性黑色素瘤,恶性程度高,易复发,手术预后不理想,根据病情估计,老林大约存活五年。
老林佝偻成宏村那穗野荆芥,灰暗地、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看见欣怡坐到病床边,努力地笑了笑,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咽了一点口水,嘶哑着嗓子说:“玉儿,爸爸能治病,能在有生之年住这么漂亮的房间子,是托你的福呀!”
欣怡强忍眼泪,握住老林那像松树皮一样干枯的手,说不出话来。
暑期很快结束,欣怡和史蒂芬将回美国攻读博士学位。老林收拾衣服,准备回宏村,高昂的医药费和药物的副作用让老林对失去治疗信心,欣怡非常难过。
欣怡父母看到女儿的为难,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把老林接到家里,负担他的医药费,照顾他的生活。
老林握着欣怡父亲的手,又惭愧、又激动,一个劲地:“谢谢,谢谢。”
“我和欣怡妈也要感谢你,帮我们培养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女儿。”欣怡父母真诚地说。
这一刻,两家人多年来的隔阂终于冰释前嫌,浓浓的亲情漫延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欣怡回到美国后,和史蒂芬一起寻找治疗皮肤癌的许多方法,无论是自身细胞培养的免疫治疗,还是干扰素治疗,疗效都不理想,而且副作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