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长安旧事(小说)
顾由得意地将手落在腰刀上,又拍了拍胸脯:“我敢打赌!”这时屋外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底气十足地接下了顾由的话:“赌什么?”妇人走到白玉兰身旁,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冷冷地微笑道:“刚才这位捕头说我们沉香楼不干净,我们一群女人就指着沉香楼过日子,我们不偷不抢不卖身,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了!”
李印然手握镇尺,行了一个揖礼:“在下长安府衙李印然,敢问夫人是?”
妇人妙目之间毫无慌张神色:“我就是这沉香楼的主人,云芳!姜大人秉持公正的事迹,我早有耳闻,也听过李公子的美名。但是谁要是毁我沉香楼的清白,我云芳定饶不了他。”顾由哪里受得了这气,正要反驳,又被李印然拦下。
李印然听出云芳言语里的敌意,从容地对答道:“云夫人见谅!刚才的事我李印然给你赔个不是,这个案件我们府衙一定会查个清楚,但在此事查清之前,沉香楼怕是要关闭几日了!”
云芳轻蔑地冷哼一声:“看来李公子是个明事理的人,那就请贵府衙还沉香楼一个公道吧!”
顾由回头向其他同行的衙役递了一个眼色道说:“把尸体抬回衙门”
长安街头,人来人往,言笑晏晏。李印然刚给前庭的火棘浇完水,放下木桶回到屋里。火棘花开有一股清逸出尘的香味,他突然想起白玉兰,那张素白的脸,这时姜予和顾由一前一后进了李印然的小宅。姜予是来找李印然对弈的,一襟斜阳被树影拖得又细又长,李印然见姜予,精神一振,上前深深一揖:“大人来访,晚生已备好粗茶和棋具。大人请,顾兄自便哈!”
棋局开始良久,姜予半晌不语。顾由哪里耐得住性子:“大人,你就告诉他杜鸣泊之死,为何迟迟不说?”姜予风云不惊,不以为然地说:“仵作已验尸完毕,杜鸣泊死于心疾,由于当时喝了大量的酒,过于激动,气血凝阻而亡,属自然死亡,并非他杀;正好,你要是坐不住就去通知家属将尸体领走吧!顺路给我们带一点酱鸭掌回来,杨记青豆也不错,买一点来吧!”
顾由不再推搪,他的直觉这是一个谋杀案。经过调查他知道杜鸣涛是庶出,杜家老爷过世后,杜鸣泊对他呼来喝去,根本没把他当成亲弟弟。不过奇怪的是杜鸣泊死的时候他却哭得伤心欲绝,当时沈家酒的老板沈千山也在现场,谁都知道他们两家存在生意场上的争斗。李印然告诫他查案是不能靠直觉的,要以事实为根据,以律法为准绳。想来李印然也没错,顾由暗自忖度,渐渐地消失在文昌巷口。
姜予绛色长袍上绣有一株青松,花白的发像山野蓬动的芦花,他微笑道:”这事我已让顾由停止调查了,衙内还有许多案卷未整理,你又要辛苦了!”李印然捏住一枚白子,应声回答姜予的问话,并无心落子。大缸中的鱼甩尾时叮咚一响,姜予赢了一盘。送走姜予李印然陷入沉思,手持镇尺在街头立了许久。
马蹄声渐远,正要离开巧见白玉兰独自在街上选唇脂,他警觉地发现白玉兰身后跟了两个鬼鬼祟祟的汉子。李印然刚要招呼,两个汉子架着白玉兰就跑,他看到白玉兰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斥喝道:“你们是谁,快放开我!”她的目光充满了哀求,李印然正欲赶上去营救,却被一辆疾驰的马车挡了去路。他第一次惊慌失措,在破败的小瓦房门口,他停下了脚步。门环晃动急促,里面有女子的呼救声,心潮起伏,里面的两个男子正摩拳擦掌地靠近退无可退的白玉兰。白玉兰发髻已散,眼瞳里全是惊恐之色,李印然步履轻捷,已是气愤至极,一脚踹开房门,唰的一声手中镇尺脱手掷出,稳稳地打在正要扑在白玉兰身上的高个肩上。李印然大喝一声:“休得无礼,两个淫贼!”说完呼的一声飞身而起,抓住另外瘦汉子的胳膊一拧甩出窗外,高个汉子抢面而来一把匕首已在掌中,连刺几下未中,心中气恼正想跃过来,李印然一脚稳稳踢在他头上,汉子只觉星星闪闪便倒在地上。
李印然看到瑟缩在床角的白玉兰,只觉心口隐隐作痛,声音极尽温柔安慰道:“白姑娘,没事了,你没事了!”白玉兰在这激烈的打斗中吓得不轻,还没来得及应答就晕倒了。三年来李印然心如枯井,却因白玉兰起了波澜,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向沉香楼狂奔去,夺门而出时留下一扇晃动在暮色里的门扉。
云夫人见李印然抱着昏迷中的白玉兰匆匆而至,急忙上前追问原由:“云夫人,白姑娘遭两人劫持,我及时发现救下了她,那两人一人被我打晕,一人已经遁逃。”
云芳松了一口气,显然这件事发生得有些突兀,她急切地在前引路:“先别说这些了,她的房间在楼上,请跟我来!”看得出来李印然是慌乱了,他一遍一遍地唤着白玉兰。红木床上,苏醒过来的白玉兰,见急切地摇着她薄肩的李印然,眸子显现出惊恐之色:“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扬起手一耳光打在李印然脸上。一抹撕裂的疼直抵心口,他的身子晃了一下。纱帘簌簌而落,云夫人解下纱帐关切地对白玉兰解释道:“玉兰不要怕,是李公子救了你,现在你已经安全了,不要怕!”语音刚落,云芳慈爱地将白玉兰搂在怀里,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抚。轻烟薄雾,李印然下楼刚要离开,忽听见一记不明朗的耳光响起,木芙蓉正在压低声音叱骂道:“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一幕正被二楼的李印然看在眼里,他看到那个被打的人正是刚才破院里被自己摔出窗外的瘦子,瞬间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沉香楼。
四、变故生
沉香楼依旧歌舞不休,人世依旧颠沛流转。白玉兰是一个清冷疏淡的女子,由于云夫人将舞艺传给自己,同为徒弟的木芙蓉对她一直怀恨在心。看客的挑剔,跳不跳已由不得自己,她是渴望被爱的,却又是拒爱于千里之外的。有人说她是一个谜,孤独清高的她和孔雀舞融为一体,一舞彻骨的清寒。也许是太出尘离俗,所以为世人不解不容。杜鸣泊的死对于杜家来说是一场不可挽回的憾事,对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来说却是一个机会。
杜鸣涛身穿麻衣,头系麻绳为死去的杜鸣泊出殡。世事,有时看起来很残忍,却在人逝世时翻转出一种无言的慈悲,杜家小厮抬着一口黑漆棺椁走过街头,杜府陈管家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他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纸钱翻飞而起,他浑浊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他强压住内心的悲伤。
这时一匹快马挡在队伍前面,男子纵身下马:“鸣涛,不许出殡,一月前我收到大哥的信,信里说他如果遭遇不测定是被他人所害!现在立刻将大哥的尸体抬回衙门,再做计较!”
杜鸣涛一脸为难,向眼前的男子解释道:“二哥,官府已经给出结论,大哥是自然死亡,不是他杀,我们还是先让他入土为安吧!”这时男子的眉角像是镀了一层冰霜,眉头氤过一丝疑云,嘴角泛开一丝冷笑:“大哥才死亡三天,你就这么着急将他下葬,莫不是心里有鬼?”
杜鸣涛委屈地辩解道:“我这也不是怕官府没完没了,大哥死了还不得安身吗?二哥你这么说可是冤枉我了。”
男子眉宇间有一股绵长而又隐忍的恨沉了下去:“官府既然查不明白,我自己查,我跟你去坟头,我已找来高明的仵作,验完后再让大哥入土为安。我杜明浩就不信大哥的死因我查不明白!”薄暮似纱,笼罩着一方坟墓,杜明浩找来的仵作查证后,证明杜鸣泊属于自然死亡,与官府得出的结论一致。杜明浩暗自思虑,莫非是自己弄错了,还是漏下了什么?窗扇镂的兰花形刚好落在他的脸上,他叫来杜鸣涛,想要去沉香楼一探究竟,当晚二人一起走进长安烟柳深处。
杜明浩从沉香楼归来,内心久久不能平息,台上那位形同孔雀的美人,他如何能忘记?能忘记晨前朝霞,如何能忘得掉三年前罗帐红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长安街头喝得烂醉的他借着酒劲儿将一位迷失街头的美貌少女强暴了。他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那个女孩眼眸里的绝望和冷傲,与今日沉香楼台上的白玉兰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三年前这女子是大家闺秀的装扮,而今却是名动长安的孔雀舞姬。想到这里,他托人打听这位舞姬的身世。飞红易逝,浮生转瞬。世事坎坷无常,在确认台上的舞姬竟是当年自己酒后强暴过的姑娘后,杜明浩哪里还有心思去调查兄长的死因,一颗心全悬在这个女子身上。
李印然自那日救下白玉兰后,心早已放不下她,只是一个不前,一个不往。这几日每每诵读《诗经》,眉山目水全是她,他的镇尺在救白玉兰时遗失了。也许是天意,他那零落不堪的从前应该结束了。顾由劝他拈景写诗,或者折枝为剑,将这绝世寂寞一宣而出。只是他现在的功夫被胸口那道不愈伤耗损着,伤口像是一道天堑,一步步压倒他坚韧的脊骨。不知不觉顾由和李印然又走到沉香楼,这时杜明浩掀起小轿竹帘,轿里的女子像一朵白玉兰花。李印然一眼认出了那正是让他心生悸动的女子。顾由把佩刀抱在胸前,邪魅地笑道:“杜公子,你不是忙着调查你大哥的死亡真相吗?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呀?”杜明浩皮笑肉不笑,眉毛一挑,自信满满地说:“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等我有了足够的证据就请你们两位抓人!告辞!”
顾由拍了拍李印然的肩膀,左右顾盼小声地说道:“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还是跟上去吧!”李印然像风骨沉年的旧书,他玉润的声线被来往的车声辚辚淹没掉,顾由一把拽住他就往前走。下午的阳光涣散,林间鸟如跳跃的花朵,李印然和顾由隐在篱丛中,这时杜鸣浩和白玉兰下了轿,杜鸣浩满脸真诚:“我特地带了一坛我们家的女儿红送给你,我们找个地方埋下吧!”杜鸣浩四处打量,将手里的酒坛埋到一棵粗壮的青冈树下。他掏出一把匕首在树上刻了一个工整的“白”字,目光温柔地望向白玉兰:“好了,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了!”白玉兰见树上那个赫然的“白”字像中了破空而来的箭一般,恐惧地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却被杜鸣浩一把抱住:“玉兰,我曾经做过错事,对不住你,但是现在我已经改过了,求你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嫁给我好不好!”白玉兰用力拨开杜鸣浩的手,转身就跑,她忘不了他对她施暴的场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被未婚夫抛弃。父亲的责骂更是让她起了轻生念头,正欲在石桥上纵身而下,却被云芳所救,并将孔雀舞传给了她。白玉兰回忆着擦着眼泪跑了很远,孤身一人,独自伤怀,命运喑哑无声,满心的痛苦无处可说。
顾由提议在二人走后,挖出了杜鸣浩埋下的坛子。揭开坛盖,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帛书,还有几处房屋地契,一边收拾一边喃喃自语:“看来这白姑娘和这位杜家二少爷是旧识,印然兄,也许这白姑娘喜欢的可不止你一个哟!”顾由的打趣让李印然有些愤怒。李印然全然不提白玉兰,面上云淡风轻,内心却早已波澜起伏:“嗯,偷偷拿别人的东西这叫盗窃,你把东西放回去!”二人争执不下,李印然知道顾由虽然莽撞却不会昧下这财物。自从杜鸣泊死后,他一直在追查此案,眼见李印然喜欢白玉兰这个谜一样的女子,顾由却有些担心一旦破开谜团,李印然会不会也牵扯其中。
这日李印然和顾由收到沈千山发来的寿辰请帖,李印然打开红色请柬,宴请地点居然是沉香楼。顾由一把夺了过去,说道:“真不知道这位沈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这样也好,我定要将此事查探清楚……”这时一支毛笔随声飞来,顾由反应灵敏顺势用右手中指和食指夹住了李印然扔出的笔。他的话越来越少,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他是当局者亦是旁观者。一切悲喜全在那道不愈的伤口之上,没有人记得长安日下,一个京口书吏的过往。他太渺小,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历史一转折就会消失不见,渐渐地,他的不喜不怒和白玉兰的不愠不火越来越像了。
正是草木浸润的时节,这日沉香楼格外热闹。李印然知道事情也许并不那么简单,他不敢向那位心仪的女子言明心意,纵然他有一双清澈的眉目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楚。他看见沈千山附在木芙蓉的耳边低语,这也许正是阴谋的开端,很显然看木芙蓉的装束,今天沈千山包场要她跳胡旋舞。木芙蓉幽微一笑:“就是,依我说借着你的寿辰就该把该除的人除掉……”沈千山站在台中央向大家颔首行礼,说道:“感谢各位能够参加沈某的寿宴,承蒙诸位宾朋照顾,我沈千山方有今日,为答谢各位今晚特意请了沉香楼木芙蓉小姐登台献舞。”此时,下面的伙计端着木盘在各桌上酒上菜,李印然的目光扫了过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杜明浩和杜鸣涛也被邀请到这场筵席上。杜明浩右边坐的是白玉兰,而左边坐的是杜鸣涛,杜鸣涛举起酒杯:“二哥,我敬你一杯。这是沈家酒,你尝尝味道如何!”言毕堆笑将小杯里的酒一口饮尽,喝完摇了摇头说:“味道还是不如我们杜家酒。二哥你怎么不喝?”
杜明浩两个手指扣在瓷杯底,端在鼻端轻轻一嗅:“喝酒误事,我这辈子再也不喝酒了。二弟你说巧不巧,大哥半个月前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你说我会不会重蹈大哥的覆辙呢?”杜鸣涛听到这里,肆意将声音放大了许多,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开什么玩笑,二哥,今天有顾大捕头和李公子在此,他二人功夫了得,有谁敢杀你,谁敢!”李印然的目光从白玉兰的云髻上移开,他离开筵席监视沈千山的动向,只见沈千山满脸笑意,在另一桌与人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