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红军坟(小说)
小贩就坐在村西大汉家门口的老榆树下,一会功夫,围观的人都走了,可小贩不走,还时不时瞄着大汉家。大汉自从掏老鼠洞被抓以后,下工后再也不出家门,闷葫芦一样闷在家里。
“那个小贩一直看我们家呢。”杏说。
“是不是口渴了想要一碗水?”大汉仰面八叉地躺在炕上。
杏沏上一碗老砖茶:“远乡人,喝口茶解解渴吧。”
“谢谢大嫂。”外乡人喝了一口:“你家姓赵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杏有些好奇。
“赵大汉是你什么人?”外乡人却继续问。
“赵大汉是我男人,你问他做什么?”杏有些慌了。
“我的朋友认识他。”说着从怀里面掏出一个小玩意,是一块依然发红的领章。“你把这个交给他就知道了。”
杏抓过领章,一阵风一样进了门,把手中的东西给了大汉。
大汉一楞,起身就想跑出去,却又折回来捣腾窗台下面的小洞,半天,才哆嗦着手从里面挖出一个小包,里面依然也是一个领章。
大汉冲出门,小贩说:“还是进门说话吧。”领章是干爹走时留给他的,说是他来不了,会让人来,这个就是信物。
那天下午,大汉自从参加集体生产队后,第一次没有上工,杏也没有,说是大汉急病。
杏把家里一只老母鸡杀了。还去供销社赊了一瓶白酒。几个人关着门,在屋里说了一下午的话。
“总之,你干爹还活着。可现在有难处。”来人说:“你干爹让我来有几个意思,一是看你还在不在,还认不认识他,二是想来你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看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他是我干爹,更是我大汉的救命恩人。”大汉看也不看杏。
“三天后半夜我会送人来。除了你们,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来人一脸严肃。
“那这个娃怎么办?还有我的弟弟,每天都要来吃饭的。”杏说。那时大汉已有了两个孩子。
“这是个吃奶的娃嘛,你弟弟吗?”来人沉吟了一下:“晚上叫过来一起吃饭吧,就说我是你妈妈现在那个家的一个亲戚,我看看再说。”
杏的弟弟明娃已是十七岁的小大人了,一进院子就说:“你们偷着吃鸡呢。这么香。”进门看见姐夫和一个陌生人吃饭,吐了一下舌头,不好意思了。
几个人吃着饭,说着闲话,那人突然问:“明娃,想不想去当兵?”
“没有想过,这个要看我姐夫的意思。”明娃口里面含着一个鸡骨头,不忍心吐出来,慢慢地吮着味道。
“当兵当然好。”杏说。
“我问我姐夫呢。”明不满意,瞪了一眼杏。
杏抬手就是一巴掌:“你姐夫都听我的。”
“你说不过就会打人。”明起身走了。福也跟着要走:“舅,等我。”
三天后,大汉在村外的路口接到了干爹。干爹完全没有了当年那英姿飒爽的模样,六十来岁的人,老的快认不出来了。
二十七
“大汉呀,我是到你这里躲难来了。”
爷爷看着泪流满面的大汉和杏。
“来找你那个人,是我原来的通信员。现在人家可是大官了,六十年代初,我们在香港的组织出了些情况,我就撤了回来,可因为组织原则,我不能来找你。后来呀,有人翻我过去的老账,说我回去参加国民党部队是当了叛徒,还说我去香港是想叛国。其实是想利用我搞些更大的动静,我悄悄地走了,不是为我,是为了别人和将来。先躲起来再说。”
送干爹来的人还是那个货郎,他留下一些钱,还有全国通用粮票:“绝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货郎沉吟了一下:“钱和粮票放好。不管什么时候,有人来接他,必须带着这个领章。”
“我干儿子聪明着呢,你放心走吧。”干爹说:“有什么事情我会处理。”来人走后,过了几天,县上武装部来人把明送去了部队。
家里猛然多了一个人,杏总是感觉怪怪的。大汉也像个孩子,有事没事总钻到菜窖里面和干爹说话。连二儿子贵都说:“爹不和我亲了。”
“我怎么不和你亲了?”大汉一楞。
“你白天吃了饭就找不见人,晚上只搂着妈睡。”
大汉脸一红心里也一惊,脸红的是一家子睡在一个大炕上,以后有些事情要注意,心惊的是这几天自己只顾干爹:“你是不是给人说干爹来的事了?“
“看把你吓的。”杏说:“我早就安顿好了,我说干爹是我舅舅,请过来帮忙看福娃他们的。”
干爹也点头赞成。那只瞎眼已镶了人工眼睛,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任谁也想不到原来的瞎眼羊倌身上。几天后,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杏的光棍舅舅来了。只是不再当领导的柴大爷隔三差五地悄悄来串门,两个老汉还关起门说话。
二十八
那天天快亮的时候,干爹走了。
按照爷爷的嘱咐,爷爷不在的第一时间,大汉去了凉州城,置办丧葬的一应用品,当然,还发了电报。
大汉对来帮忙的乡邻说:“杏的舅舅独身一人,我们要把他当爹一样发送了。”
柴大爷说:“这是个好老汉呀……”
大汉还说:“就埋在那个乱石头堆旁边吧,他自己看的地方。”村人都说大汉是个有孝心的人。
丧事简单而隆重,一口薄皮棺材,把我的爷爷埋到了他的战友身边。我们全家都披麻戴孝。只是谁都不知道,那个乱石头堆,其实是一个红军坟。
一切都是按干爹交待的办的,只是五天后没有来人。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才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眼眉间有些干爹的模样,高大、英俊、沉稳。
“电报是发给我的,我是你哥,我是老头的儿子,我叫赵西行。”来人说。
大汉楞了半天神,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转身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你怎么才来呀,你怎么才来呀。”
杏也跟着流泪:“干爹去年春天就已经走了。”
这是夏天的一个正午,头一年的九月,中国出了一件大事,一个曾经了不起的人摔死在蒙古国一个叫温都尔汗的地方。
李家下庄的天依旧万里无云,一片深蓝,很远很高的天边,有一朵白云,似乎是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注视着这片土地。
吃过中午饭,第一次见面的兄弟俩坐在老屋的土炕上说话。
“父母是在四川结婚的。西行时,母亲刚好调去了总部,所以没有参加西路军,生下我就给我起名叫西行。后来老头就没有了音讯,我从小也就没有见过父亲。十年前,母亲才告诉我,我的亲爹是谁,那时候,老头刚刚从香港回来,我们是无意间相遇的。在那之前,我母亲一直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来人说着,声调平稳,似乎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神情中却是无限的留恋。
“从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他这些年的大概情况。解放时,因为他以前的经历和关系,他的同学、朋友很多都去了香港,所以也让他去了。后来那面出了状况,他就回来了,一直在一个特殊部门工作,极少和外面联系。我们是一次老兵联欢活动中无意之中知道他还健在的。因为这个原因,平时我们联系也不多。来你这里前的一个月,他找见我,说是遇上一个很麻烦的事情,有人要利用他的经历搞更大的事情,他必须离开,那时候他的身体情况已是很糟,我不能问,我是军人,知道不该说的就不能说。他说了他在西北的情况,说了你,他给我留了你的地址,说你是他在这面认的干儿子,如果有一天收到一个叫赵大汉的发来的电报或者信,是按约速来这四个字,就让我来找你。”
下午,两人来到石头堆旁边。兄弟俩坐在老头的坟前,两瓶酒,还有罐头。
“他说,他要是死了,就把他埋在这里。要是不死,就肯定出事了,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你们。我收到电报,可没有办法请假,上面正在为他的事情作调查。”说着,抓起地上的酒瓶,在已长出些许青草的坟头洒着:“爸,我来晚了。”泪水从两个山一样的汉子眼里不断线地流着。
“现在呀,他的事情组织上已有了定论,那些莫须有的事情都是别人的无中生有,别有用心。就按他自己的意思,让他安睡在这里吧。只是要麻烦你,我不能每年来,麻烦你每年给他烧点纸,坟上培点土。”赵西行说。
大汉却不接话茬:“开春,我就在这里种树。干爹说,我们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树。”
“好好活着,兄弟,日子会好起来的。”
那天两人说了许多话,喝了许多酒,大汉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羊倌的坟堆上,一朵蒲公英正开着,鲜艳的黄花在微风中摇曳,乱石头堆上,鲜红的招魂幡高高地竖着,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在诉说着那遥远的往事,两人一直坐到太阳下山的时候。
一片乌云遮住了西垂的太阳,可阳光却从四周射了出来,放出万道光芒,映红了半边天。
后记:
三十多年前,在一个文学创作班学习时,写过一篇关于西路军的习作,当时是以八坝保卫战为背景的。那时候的我,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发生在家乡的这场战争充满了好奇。可惜的是那篇习作在后来的搬家过程中遗失了。三个月前,遵朋友嘱,开始构思这篇小说,写来写去,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相对于我的执着,我更加相信信念。
永昌是那个年代河西走廊唯一建立过革命根据地的地方。短短的四十多天里,有两千多英烈长眠于此,2014年县政府对县内散葬的红西路军烈士实施搬迁工程,修建了纪念碑,存放1700余具烈士遗骨,纪念碑正面书徐向前元帅题写的“西路军烈士永垂千古”大字;背面书甘肃省红西路军史研究员袁永涛撰写的碑文。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