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勇听了一惊，车子也跟着一晃，说：“好咯，伐港漆咯，港白相咯。”
　　 阿兰见庄大勇肯顺着自己，一阵欢心，说：“港港白相相，老开心咯。”
　　 帕萨特下了高速走没有多远，在万卷轩藏书楼门前听了下来，庄大勇说：“阿兰，到了。”
　　 “万卷轩？”阿兰惊奇地说：“青龙镇还是有文化气息的。”
　　 “阿兰，你可不要小看了万卷轩。”庄大勇将车子停好，说：“退回一千年，这里可是江南排名第三的藏书楼。”
　　 阿兰打开车门，吐了吐舌头，说：“嘎结棍。”
　　 庄大勇前面带路，将阿兰引到万卷轩的后院，大勇姆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招呼阿兰，说：“早就想见到你啦，你先和大勇外面转转，你们转的差不多了，我的饭菜也就做好了。”
　　 阿兰支支吾吾地拉着庄大勇离开了后院，说：“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第一次约会就变成了上门吧？你与万卷轩是什么关系？”
　　 “先人庄肃，是江南三大藏书家之一，著有《艺经》、《画继余谱》，曾在宋朝做过秘书院六品小吏，宋亡后弃官回到青龙镇，隐居不仕，兴建了万卷轩藏书楼。”
　　 “只听你说在搞青龙镇历史陈列馆，没想到你还是江南藏书家的后人。”
　　 “先人庄肃酷爱藏书，有八万卷之多，手抄本居多，包括经、史、子、集和稗官小说。”
　　 藏书楼古色古香，一股书卷味，室内是一些关于藏书楼及其主人的介绍。阿兰问：“八万卷图书搁在哪。”
　　 “说来难为情，1346年，朝廷修宋、辽、金三史时，派危素到青龙镇庄家收集古籍，庄家子孙对图书疏于管理，鼠咬虫蛀损坏不少，庄家后人庄群玉怕藏书楼里有触犯禁令的书籍，一不做二不休将大部分书籍焚毁，危素只选得五百卷运回京城北京，庄群玉羡慕功名，希望危素在皇帝面前美言，危素说讨打，烧了几万册古籍没治破坏图书罪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太可惜了，现在的万卷轩是怎么回事？”
　　 “重建万卷轩藏书楼，可费了不少周折。”庄大勇说，“青龙镇上十二家庄氏的后人，拿出了自己的宅基地，合并起来造了现在的万卷轩。”
　　 “庄氏后人不简单，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还能继承先人的文化衣钵，不容易。”阿兰对庄大勇的好感又增加了两分，说，“这些图书是从哪里来的？”
　　 “到宁波的天一阁，还有湖州的一些藏书楼抄来的。”
　　 “什么，一本本抄来的？”阿兰吃了一惊，说，“怪不得，老是听你说在宁波、湖州出差。”
　　 庄大勇叹了一口气，说：“烧书容易，抄书难，青龙镇的文化底蕴，是靠一点点挖掘，一点点积累起来，我带你去看青龙八景吧。”
　　 “青龙八景？”
　　 “是啊，一山一水两石桥，一街一垒两寺庙。”
　　 “怎么讲？”
　　 “一山是酒瓶山，一水是青龙江，两石桥是青龙桥和塘湾桥。”
　　 “还有呢？”
　　 “一街是旧青浦老街，一垒是沪渎垒，两寺庙是青龙寺和城隍庙。”
　　 “好啊，青龙镇，不虚此行。”
　　 阿兰牵着庄大勇的手出了万卷轩，旧青浦老街的石条路上，传来阿兰高跟鞋的欢快声响。
　　 阿兰看完青龙八景，回到万卷轩已经是晌午了。大勇姆妈上前去搀阿兰，热情劲像是对未过门的儿媳妇，说：“阿兰，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这位上海大小姐来做客。”
　　 阿兰说：“姆妈客气。”
　　 大勇的姆妈和阿爸都是朴实的青龙镇人。青龙镇的沙漏忠实地数着时光的脚步，记录着青龙镇朴素真实的日脚，城里人过日子花的是钞票，钞票用光了城里人的日子也就走到了尽头；青龙人过日子用的是时光，时光用尽了青龙镇人的生命就到了更替的时节。
　　 大勇姆妈安排阿兰在餐厅里坐下，将米饭端上桌，说：“阿兰姑娘，青龙镇吃的米，是一颗颗碾去壳，筛去糠的，淘水箩里淘干净，城里的米没法比，粒粒喷香。”
　　 阿兰说：“一进屋就闻到香味了，口水快流出来了。”
　　 大勇姆妈说：“青龙镇的菜饭，是用柴火烧的锅，才能做出这地道的口味，烧柴也是有讲究的，是晒干晒透的，一根根烧净的。”
　　 阿兰说：“今朝肯定比平日里多添一碗。”
　　 大勇姆妈听了，欢喜的咯咯笑，大勇阿爸给自己斟上老白酒，是满心欢喜，却抿着嘴不言语。
　　 阿兰第一次到青龙镇，觉得有些拘束，吃好饭早早地让庄大勇送她到11号线的安亭站。大勇的姆妈是千叮嘱万嘱咐，要阿兰过几天在来青龙镇，说自己还藏着厨艺呢，下次来了再露一手。
　　 帕萨特内，阿兰将头靠到了庄大勇的肩上。庄大勇车速很慢，以至于招来了后面不满的喇叭声。
　　 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让阿兰的身子直了起来，她说：“是大学的女同学小芳，这么多年不联系了，今天怎么想着打电话过来。”
　　 小芳说：“阿兰，对不起你。”
　　 阿兰莫名其妙，说：“小芳，你说什么呢，一开口就说对不起。”
　　 “真得对不起你，我父亲得了绝症，昨天晚上弥留之际，将他隐藏在心里的一个秘密告诉了我。”
　　 “小芳，节哀顺变。”
　　 “这个秘密跟你有关。”小芳哽咽着，说，“阿兰，你还记得开学报到时，你丢了入学通知书和一万元现金的事吗？”
　　 “当然记得。”
　　 “偷你钱的人，就是我阿爸。”
　　 “这怎么可能？偷钱的是位阿姨啊。”
　　 “你冤枉她了，你知道我出生在贫穷的山村，家里一贫如洗，为了供我考大学，用尽了家里的储蓄，我收到复旦大学入学通知书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
　　 小芳在电话里给阿兰叙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小芳收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不要提她多高兴了，能到大上海，进国内一流的大学读书，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高高兴兴去串门了。阿爸却蹲在墙脚，嘴里吧嗒着旱烟不吱声，阿妈问：“学费怎么办？”
　　 阿爸瓮声瓮气地说：“什么法子，老法子呗。”
　　 阿妈说：“不行，上次人家就不要你的血了。”
　　 阿爸不做声了。阿妈说：“去跟亲戚朋友借借，兴许会有办法。”
　　 阿爸说：“以前都借到家了，谁还愿意再借。”
　　 “这次不一样。”阿妈满怀信心地说，“小芳考取了好大学，毕业出来就能赚钱，是有盼头的，人家再也不会怕我们还不起了。”
　　 阿爸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接着，阿爸用力吸了一口旱烟，好像下定了决心。
　　 在阿爸送小芳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有好多好心的亲戚和乡亲包来了红包，有5元的，也有10元，无论多少，是尽心意。阿妈问：“够数了吗？”
　　 阿爸说：“还差点。”
　　 阿妈问：“差多少？”
　　 阿爸声音蹦老高：“不是说过了嘛，还要问！”
　　 阿妈从嫁给他，从来没有看到老头子发这么大的火，悄没声地到灶间独自抹泪。
　　 第二天，小芳兴高采烈地跟着父亲去了大上海。临行前哆哆嗦嗦地掏出了1万多1百，说：“省着点花。”
　　 小芳再三追问钱从哪里来的，阿爸都说是借的，高利贷。
　　 这次阿爸病重，查出来是因为经常私下献血，感染了艾滋病，已经是晚期了。阿爸知道将不久于人世，将1万元的来历告诉给小芳。
　　 阿爸拉着小芳的手说：“我在公交车上得手了一个钱包后，看到里面有一个和你一样的通知书，知道这孩子也是去读大学的。我看着得手的2万元，心里之打颤，不知道会不会害得这个小孩没书读，最后留了1万元在钱包里。”
　　 阿爸激烈地咳了一阵后继续说：“我将钱包丢在大街上，等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捡起来交给了岗亭的警察后，我才放心离开。”
　　 小芳说：“有没有看清录取通知书上写的名字？”
　　 阿爸说：“看清了，跟你的名字只差一个字，那孩子叫王小兰。”
　　 小芳急切地说：“小兰是我的同学，你怎么能干这事？”
　　 “你以为我想这么做，不是没有办法嘛，我也受了报应。”阿爸伸手在枕头地下摸索出一个布包，哆哆嗦嗦地交给小芳，说，“这是我几年来省吃俭用和卖血攒齐的1万块钱，你想办法交给小兰姑娘，也算了我的心思。”
　　 阿爸说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电话里一时没有了声音，阿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一阵子，小芳说：“阿兰，告诉我你的卡号，我将钱打过去，让阿爸走得安心些。”
　　 阿兰想了想，轻声地说：“小芳，放心吧，老人会安心的，我已经原谅他了。”说完，阿兰将手机扣死了，自言自语地说：“谁来原谅我呢？”
　　 帕萨特在安亭出口下了高速，庄大勇看看了表，说：“赶得上下班轻轨。”
　　 阿兰如梦惊醒，说：“大勇，掉头，我要回青龙镇。”
　　 “阿兰，一惊一诈的，回青龙镇干什么？”庄大勇索性将车靠路旁停了下来，说，“你想干什么，说说清楚，不会是不想离开青龙镇吧。”
　　 “瞎讲。”阿兰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到青龙镇，纸条上有我要去的地址和要找的人。”
　　 庄大勇心想，女人真麻烦，刚才在青龙镇的时候不说，快到轨道站又要走回头路，他将纸条接过来，瞄了一眼后，哈哈大笑。
　　 “我急的火上眉毛了，你到无动于衷。”阿兰有些生气，“你笑什么？”
　　 “这个地方已经拆迁了，找不到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谁知道，这是我家的门牌号，还写着我姆妈的名字。”庄大勇脸上是疑惑的表情，说，“阿兰，你这张字条是从哪里得到的？”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阿兰双手抱着头，哭鼻兮兮地说，“走啊，带我去青龙镇，我要见姆妈。”
　　 庄大勇摇摇头，重新发动了车子，帕萨特又回到了高速公路，向着青龙镇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