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灶火微微寄情思(散文)
仰望繁星点点的夜空,我又一次想起曾祖母。她生于1911年,逝于2006年。九十五年的时光有多长?我没有胆量去描绘曾祖母走过的近百年岁月,仅仅从她陪我走过的二十四年,已经采撷到受用一生的慈爱。
我没见过祖母,是曾祖母看护着我和姐姐成人。记事时,她已年过古稀。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国家号召种棉花,鲁西北大地一片生机。父亲热血正盛,辞掉球铁厂的临时工,开始苦心精耕这十几亩土地。
童年,飘满了棉籽油的香味。家里每逢卖棉花,都能换回大桶的棉籽油。曾祖母一边看着我姐弟俩,一边拾掇着给下地的劳力们生火做饭。儿时的记忆里,曾祖母虽然小脚,还能疾走如风,做饭的好手艺更是让村里妇女都佩服。她用两个凳子支起大面板,擀出一张厚厚的面饼,旋即淋上熟油,均匀地撒上葱花和盐,有时还加入咸香椿末,前后左右一拉一扣一卷,不容错眼珠,一个油卷子已经成型。那不同于现在市场上的小花卷,而是超大的,像极了拉车毛驴脖子上挂的胳拉。
大锅灶想烧好,需要按部就班。曾祖母一人全包,游刃有余。锅里添上水,放上超大号的篦子,大油卷子会被蜷成马蹄铁的形状摆上。中间的空隙里放一只瓷碗,还能再加一层小篦子,依次摆好十几个馒头。这不算完,锅沿上再糊一圈玉米饼子。一切就绪,锅底的火正好旺起来,身材瘦削的曾祖母,用她皮包骨头的胳膊,一下一下拉动着风箱。咕哒哒,咕哒哒,厨房里的烟多起来,各种饭食的香味飘出来,曾祖母呛的不断地咳起来……
出锅了,大油卷子已经极度丰满,白馒头泛着亮光,周遭的饼子底面微微发红,敲击有金石之声。曾祖母将油卷子整个起出来,用菜刀一扎一扎切开,大家趁热分而食之。我才三四岁,最爱油卷子里的葱花,而曾祖母最爱吃饼子,似乎吃起饼子,才能品味一步一步走过的岁月。
我记不得什么时候起,曾祖母嘴里只剩下一颗牙,或许在我出生之前,已经是这样了。牙龈已经被磨得扁平,看不出曾经的样子,她却依然凭着那股子倔强把饼子细细的咀嚼品咂,直到食物被唾液充分润湿方能下咽。
时光没有给曾祖母带来疾病,却使她日渐衰微。后来的十几年,她再烧不了大锅头,再糊不了心爱的玉米饼子。母亲只蒸馒头,曾祖母就随着,将馒头掰开,蘸菜汤后放进嘴里。长期营养不良,曾祖母更瘦了,精神却依然好,眼珠里是那种老寿星自带的光。
母亲接过了掌勺大权,大灶的炊烟依然如故。曾祖母就守着我,守着灶火,度过了一段最安详的岁月。
冬日里,暖阳下,一方农家的院落中央,耄耋的老人在马扎上眯着眼睛,思念着过往。被大厚棉裤裹着的腿弯里,斜靠着一个孩童。这幅画面,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主角是曾祖母和我。几只麻雀飞来又飞去,把曾祖母唤醒。她便用大头针倒过来给我掏耳朵。阳光正好照向我冻皴的侧脸,大头针鼻轻轻拨过去,温暖,舒服,各种甜蜜的字眼一起涌上来。掏完耳朵,我懒洋洋地爬起来,再给曾祖母穿耳朵眼。这是一个细活,每当接到这任务,我是极认真的,认真到忘记调皮。用的还是那个大头针鼻,手捻着一点点把快要长死的耳洞打通。这耳洞,该是曾祖母尚在闺阁时就打好的,后来孤苦度日,耳环再没戴起来。当大头针穿过耳洞,曾祖母又眯起眼睛,开始讲那过去的故事。
苦难与挫折,在她的口中淡若清风。动荡的年月,曾祖父挎着枪,威风八面,据说和好几个区里的长官都是磕头的把兄弟。木秀于林风必摧,曾祖父死于非命时,曾祖母才二十六岁。孤身拉扯一双儿女,想尽办法糊口,曾祖母这一位普通的小脚赶路人,艰难拉起生活的大车。
曾祖母没有文化,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却秉承从一而终的传统,用尽一生的气力让我们家这一脉得以延续。经受了战乱和饥荒,她没喊过一声苦,只因为在她心里坚信,即使无米下锅,只要这灶火不灭,家庭就有希望。她送姑奶奶去了东北,送我的爷爷去参军。后来迎来盛世太平,家里实现了四世同堂,灶里的火更红了。
星移斗转,草木荣枯。我上高中后,只能和曾祖母一月见一次面,待我去外地上大学,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了。每次相见,曾祖母总是盘腿坐在床沿上,欣喜地从左开襟的衣服里面掏出零花钱或一点好吃的塞给我。她拉起手臂上松弛的都透亮儿的皮肤给我看,笑着说自己朝不保夕了,眼睛里是满满的欣慰和期盼。
天不假年,终要离别。大三时,我做兼职,寒假晚回了几天。等我呼唤着冲进家门,曾祖母常坐的床沿已是空空如也。
父亲告诉我,就在前几天,曾祖母终是熬不住了,带着对我的挂念和不舍,永远的走了。生时盼相见,临终遗言却是不要通知孩子,怕耽误我的学业。我哽咽着奔向田野,天上的繁星在闪烁,哪一颗能够凝结曾祖母的心?
现在,我组建了自己的家庭。驱车三十里,最想看到的,还是那灶火微微。大锅灶的馒头香飘满院,那是母亲为了迎接我们小三口,每周必做的美味。母亲一阵拾掇,大篦子小篦子摞两层。她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身形,像极了记忆里曾祖母的样子。
灶火里映着勤劳、隐忍与传承,我禁不住双目泪潸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