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年三十过去了，但那些供品，只要是可以继续存放的，就摆在条几上，还要把财神迎接进来，一直到正月十六，才把供品和祭器都从案子上撤下来。十五过后，祖先安顿了，财神也通知到了，应该会各尽责任，保证一家人平平安安财运亨通。其实，这些年三十的祭祀到底有什么作用，可能家人心中都明白，但那份虔诚地对待生活的态度，一直是家人需要的。
　　 从年三十开始，农人们就彻底放松了。用当时的话说，人都闲得想上“屋笆”（房子盖），而且认为，此时再忙，那一年就不得清闲了，大家规定了很多的不准，要向过去说“不”，这些“不”字在过完年的日子万万不能说的。不浆不洗，吃饭要戴一个围巾在颔下；不缝不补，扣子丢了才是有人牵挂的好；不罗不捕，鸟雀登枝歌春节，鱼儿漫游得轻松；不推不捣，石磨不转，石碓盛水，农家女人得闲盘腿；不搂不挑，笊篱挂在梁头不去搂草，水缸里早就盛满了水，扁担藏在屋后头。甚至灶膛里燃烧的草木灰也不要掏出来，多了往灶膛两边扒开就可以。
　　 少许的清闲，为的是休养生息，这些心意做到了，就是对生活的虔诚，虔诚的生活态度，总是家人可以在艰难中不会丧失的力量。
　　 年三十，是生活的分水岭，告别既往，让崭新的开始有一个改观。这是农人的向往，就是在苦日子里，他们依然恪守这些规矩。这是对自己生活的自信，更是对日子的虔诚恭敬。爱生活的信念，在年三十这天得以升华，成了年年期盼年年梦想。
　　 我常常想，在那样的年代，生活根本没有谁可以给一个保障，他们没有闹腾，只有默默地忍耐，精打细算着，那种寄托，也自知无用，可一份虔敬日子的心，就是要在每年三十重新擦拭一遍，不染尘，不能被玷污。
　　 作家林清玄说，凡事不如看淡。浓淡，这个话题很复杂。家人对未来怀有浓浓的一份虔诚之情，对当下的日子持有一颗朴素恬淡的心。我觉得从老一代家人的感情里，可以读到更多更充实的“浓淡”篇章。
　　 如今，年三十还在，但那些活动都远去了，成了时光里的记忆。不会再为贪吃一块鸡肉而讨妈妈的厌烦了，鸡鸭鱼肉还得少吃，以求清淡。日子的变化，让人难以比对了，时代的脚步快得让我们始料不及了。那些麦芽糖瓜成了甜蜜的回忆，在我家的门口，还有卖糖瓜的，可连孩子们都视而不见了，生意冷淡了。我儿时的美食，如今被冷落了。一个小男孩跳着高儿问妈妈要糖瓜，妈妈说，我小时候吃糖瓜还粘掉了一颗牙。说着就张开嘴，其实满口的牙齿，我想，也许是一颗乳牙吧？我想起了我们家灶王爷的嘴都被粘住，可那是怕灶王爷跟玉皇大帝说坏话，而孩子呢？妈妈是怕甜食太多，一定是这样。那男孩子已经小肚子如将军肚了。好日子也有烦恼，可是没有忧愁的苦恼。他们要在裕如的生活里筛选着，挑剔着，真好，我都为那个年轻的妈妈鼓掌了，就是不能给小家伙太多的甜食。
　　
　　 六
　　 父母去世后，我要变卖老屋。那些神主牌位，好像被大叔弄回家了，不几年，他也过世了。年三十谁来祭神？似乎都没有上心的了。
　　 那年，我在外求学，妈妈撒手人寰，叔叔说，把骨灰留在青山的半空吧，那也是个归宿。青山顶上原本是县火化场所在。叔叔的这个决定应该是万不得已，我那时一贫如洗，一个三四十元的母亲新家也买不起了。我父亲第二年也随着仙逝，叔叔说，去作伴吧。
　　 祭祀父母，现在成了我一个人的对山遥望。十几年前，我在青山脚下购置了楼房，天天为父母的魂灵相守。但想起却有些怨恨，那时为何不留下骨灰，找一处墓地。其实，怨恨里有着对我大叔的不满。
　　 去年春上，我大叔病重卧床，我去看望他。他说，我们本家的祖宗都在村里的大山后守着，我大哥大嫂在青山的半空看着，我，再找个地方，怕大哥大嫂骂我，我去一个他们听不见看不见的地方，躲着，让哥嫂捉迷藏，青山东面是大海……
　　 大叔也走了，按照他的遗愿，女儿们把他的骨灰洒向了大海。
　　 多少个年三十，总是想起父母祭祖的盛况。我没有遗憾，年三十还守着父母亲人的身边，寥寥几步就登上了青山。烧纸祭祖的习俗渐渐被文明祭扫取代了。距我家不远有一处鲜花店，年前总是和老板娘订好一束花。
　　 年三十的夜幕降临，一路上，银树红灯，我所在的小城每年都可以装扮成鲜亮的景色，比当年我父母祭祖的逼仄蜗居好到不知多少倍了。在山上，我恭敬地放上花束，再抛一束到山下，算是给了大叔。山下云雾缭绕，神游的雾，随风流淌，相接了海天，一定可以把鲜花漂流到大海……
　　 年三十是大年，年味充满了此日。我常常想，何为年味？那时，人把虔诚送给了祖先，一切美好的愿望寄托在祭神的夜晚。可日子有多少大的改变呢？几家几户的祭灶祭祖，总是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觉得一切安好，其实，时代进步了，相融相亲的局面一再铺开。每年年三十，妻子在我登山献花之后早就包好了送年夜的饺子，饺子的模样更漂亮了，还是元宝状，却生活里的元宝真的来了，与父母族人的期盼目标的达成度极不一样。日子富裕了，还没有那些令人噤声的禁忌了。其实，这正是我们的祖先最希望看到的，形式，此时显得都极为单薄而不怎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有一颗念祖的心。
　　 春节联欢晚会年年开，哪年没有缅怀的主题？只不过，当初年三十是小家祭祖祭神，现在是全国人民在一起，电波传情，荧屏出彩，将最美好的年终大戏送到每个人的心里。
　　 旧时光里，我们再怎么虔诚，年三十再怎么景况空前，还是那种原始小农的做派。如今，日子哪天都如年三十，虔诚的态度已经转变成感恩，时代给了我们不一样的年三十！
　　 李世民《除夕》诗曰：“对此欢终宴，倾壶待曙光。”看看，那时只能桌前一壶酒，伴夜待天明。皇帝如此，何况平民。无奈的虔诚，只能成为一幅斑驳的画面了……
　　 连李世民都相信曙光在前，在哪里？在今天！
　　
　　 2019年2月4日（阴历年三十）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