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生态五题(散文)
一
我忘不了一个非常写意的镜头:
那是我英俊焕发的年龄,收工的时候,从村子北山果园栅栏外走过,掮着一个镢头。一只蜜蜂在耳畔嘤嘤,且行且随。突然,她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我相信她只是将蜂针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或者就是不忍犁开而掠过。
“她要在你脸上酿出蜜。”一同行走的农人调侃地说。
我不敢说出“诗意”这个词,诗意不属于农人,这是我的想法。多少年以后我知道我错了,最有诗意生活的是那些农人,写出诗的人,不一定就有诗意,没有写诗的人,生活里肯定也充满了诗意。
我不敢转脸,喊道:“请不要碰我的脸,你这花痴,我是淡定的花魂!”蜜蜂被我呵斥走了。
那是我的学生腔,浪漫还没有褪去。
走在前边的太哥推着刚刚砍下的一车柴草,里面夹着些一起被砍下的野花,蜜蜂紧追了几步,扑在了车上。这个意境让我多了一些痴情的想法。这蜂也是多情的种子,直随了柴车到场院,大概古来诗人都没有捕捉到这个镜头吧?
我想起宋人张嵲的两句诗,颇有相似处:“山空樵者归,树响游蜂散。”散了何处去?那些蜂脾气不好,没有这只蜂那么执着,直跟随太哥去了场院。
也许是我们破坏了蜜蜂的生态,她要穷追不舍,可哪知,在我们眼里成了一份难得的情调。生态,生命生存的状态。我们改变着生存的状态,或许蜜蜂不解,而这样随意的相处,也是一种生态啊。
好在我们没有捅破了马蜂窝,那些蜜蜂给足我们面子,演绎着诗一般的韵味。唯独那束被割掉的野花是蜜蜂的不舍?未必,也许蜂之乐也在行进着的柴车上,那也是她难得的生态。
记得庄子和惠子一段关于“乐”的对话,庄子说:“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哲人都关注这个问题,诗人泰戈尔就想象了“鸟儿带着鱼儿在天空中飞”的命题。也许我们可以理解我们的收获,而蜜蜂不能,而因为有了一路相随,生态的改变,让蜂有了不一样的快乐,我们习惯用人的情绪来解释蜜蜂的生态,和谐了,也算是双赢了。蜜蜂给我创造了不一样的诗意。
我们需要的诗意是随意获得的,而不是刻意追求的。好多年了,难忘这个画面,我想,就是在最卑微的生活里都存在着诗意,只是我们被卑微弄得丢掉了诗心而已。
二
说道随意,我最看好距离我家很近的河东社区办的院墙外的拔地窜高的蔷薇花。
说是墙外,其实,那面墙就是一个户外的宣传栏,有十几米长,分为三个不相连的版面。两端张贴着宣传画、政府公告,中间是成年不变的二十四字价值观,不过,在下面总是更换一些谁写的体会,时不时还有小诗跳出来,大概没有多少人越过便道边上的植被去看的,可小诗依然提炼着这里植被和风景的精神,如许,足够了,也许,负责版面的人要的是诗能够给这片生态一个高度。
是啊,诗太人为,围在中间那块版面的蔷薇花才是最生动的。后墙上爬满了,宣传栏四周也攀上了,唯独给版面留出了空白。那里张贴着社区的典型人物照片和介绍,“好邻居”、“金牌楼长”、“银龄帮帮团成员”……名称很温暖,照片很阳光,也许是看着这些围绕他们的蔷薇而微笑吧。
那些蔷薇花,有的鹅黄如金灿灿的暖阳,走到跟前很触目,尽管在寒冷的季节,心口却是被花色暖得发烫。纯白的花朵需要颜色陪衬,就选在朱红粉红的群里,给那些花一个分明的层次感。朱红的,血染了一般,所谓“娇娇欲滴”就是给她最合适的赞语了。不甘一色的是斑驳杂陈的花瓣,粉淡纯色的,突然随意泼了一道水,无色也染色了,恣肆地流着,突然停止了,好像故意来释放那些艳粉。常常驻足跟前,只想贪婪地用眼球摄来暖暖的好心情,没有什么花可以配得上“琳琅满目”这四个字了。
手机里跳出了蔷薇花的花语。她是爱和微笑。我明白,这是人赋予她的美好。说法很八卦,还有说是“禁锢的爱”,她把这份爱留在社区,执着而狭隘么?我反而喜欢“禁锢”两个字了。“婆娑的爱”,大概是对不专一的诋毁吧?可在我的眼里,她天真无邪,可以毫不畏惧地对抗着秋意,今年冬季很暖和,本来往年冬天花儿要歇歇,可今年她一直花开不败,常言道“花无百日红”,未必是真理,是有些人生失落的滋味在其中,蔷薇花一直艳,早就不把“百日”当作极限了。昨天,我还靠近了她,墨绿的茎条上已经开始吐芽了,为的是迎接春天吧!
明代王象晋《群芳谱》里一段话跳了出来:“清馥可人,结屏甚佳……号野客。”蔷薇花簇拥而生,人称“七姐妹”,其实十几朵在一起抱团的都有。每年不分旺季淡季,次第开放,就为那面栏中的人物?也为我们啊,这种生态并非人为,凡是正能量的所在,连花儿都为之装扮。“结屏”?是绕屏而生吧,我发现蔷薇花更有人文的情怀了,一个“结”字见出执着,就缠绕在美丽的屏幕上吧。这是禅意?也许是。听那首歌《云水禅心》,便觉得缥缈了,心随云水而流动了,反而不易把握了。一切物与生命,均以自然的状态和生态习性存活于自己的岁月里,而能够与人的生态意识不谋而合,甚至是故意,甚或是用意打扮,唯有这多情的蔷薇花了。
镇静如花,这是花的生态。而只是我们人太过急躁了,生命状态就不从容了。翻看《红楼梦》,读那段“木石前盟”,看到一句“一花一竹如有意”,一个假设,只是寻觅不到答案。其实,蔷薇花就有意。宋代一首《更漏子》就明快地告诉我:“雪无香,花有意。”只是我一直没有寻到例证而已。
在这生态里,总有生命韵味的滋蔓而渐渐契合。李清照《一剪梅》道:“一处相思,两处闲愁。”这种生态感应还真的存在啊。我与那蔷薇花是“两处相思,一处投缘”了。这种感应还存在于社区,皆因日子的灿烂。
三
我对野菜的相思更是不分季节的。这口味太刁,似乎回到了旧时光,可感觉不一样,猎奇与挑剔,总是想着野菜的生态也要因我而改变。
我喜欢吃荠菜,便生出许多妄想。总希望四季都是春天,荠菜在春里。可小时候,妈妈并不喜欢春。她说春天太长,不好过,唯对春天里的荠菜有着好感。妈妈扭着小脚,提着篮子,在山野里寻觅着泛着墨绿的荠菜,那些荠菜瘦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妈妈那时眼睛并不老花,我喜欢在妈妈的前面,做第一个发现荠菜的人,嘴里的句子单调得没有半点色彩:“看,这一棵!”现在想,这个句子就像诗歌,是反复叠唱的效果,充满了惊喜,带着欢快。在山坡坐下来摘荠菜的时候,妈妈总是挑一棵最粗壮的出来,把菜根上的泥土抹掉,撸去外层的皮,露出洁白的根茎,在衣服上擦几下,让我吃掉。
“都吃了,胳膊的肌肉就像荠菜根,哏哏的,劲道着……”妈妈的愿望总是这么一个。
那时候的苦涩,有时候会改变,成为今天的甜蜜。就像看冯德英的《苦菜花》,我却喜欢蘸着面酱生吃苦菜。日子好了,同样一件事,过去我们是在哭诉,今天是在歌咏,旋律变了。
我相信季节是可以改变的,生态是可以缔造的,这个想法是源于我求学年代读过的李国文的小说,题目就是《冬天里的春天》。那日我和妻子去了伟德山下,那是一片丘陵农田,时间在三九第四天,是妈妈说的“棍打也不走”的最寒日子,我们就是去寻荠菜的。
在被太阳暖暖地光顾着的斜坡上,那里已经被太阳晒出了地下水,滋滋地渗出来了,湿漉漉的,一片荠菜独享着冬天里的春光,蓬勃地长着,绿意在这里不是神话,尽管地面上还有斑驳的积雪,可都是为荠菜做了艺术的舞台点缀。
我们的塑料袋里藏满了春天的绿,好像是给我们一个提醒,别太贪婪。
那我们就坐在地上,沐着温暖的日光,看着这片绿。有的还窜出了一根茎,擎着一朵比星星还小的白花,荠菜莫非是在嘲笑冬天吧,生活里,自然里,很多不起眼,甚至渺小的东西,都有着抗争的精神,维护着自己的生命状态,就像五十年前妈妈要挖来糊口果腹,攫取于自然而要感谢自然。如今的我们,也想着改变我们的生活状态,为吃腻了的各类大棚里的蔬菜的味蕾找一些可能的改变。两个时代了,生态不一样了,由果腹保命到调节口味,就我而言,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时光,我体会了这段时光的生态变化,我充实的心满足着暖照的日光,饱满得很。
我喜欢荠菜包饺子,这个嗜好不能改变。而且还要配上从大海里刚刚捞上来的“鹰爪虾”,地道的,马上就生出十分的韵味,我告诉妻子,强调是“韵味”而不是“口味”。她说,看把我娇惯得快不成样子了!是啊,这样的生命状态,今天我才有资格追求,有能力有可能去挑剔。
看着端到饭桌上的一盘盘饺子,薄薄的面皮快撑不住了,葱绿的荠菜菜馅快要从饺子皮里钻出来了,那些虾仁最好是不要剁碎,蜷曲在饺子皮里,顶得饺子皮凸凹不平,我说,这才是“山珍海味”的样子,还有咬一口就溢出来的山菜香。
我很偏狭地认为,精彩可以在冬天里的野外存活,生命力就是无与伦比的旺盛,绝不是拳手撸起袖子脱掉上衣露出的造作的三头肌,是自然生态下的遴选结果,无需标榜和故意炫耀。
生态,是我们努力寻觅并试图改变着自己的生活状态的意思吧?这样的改变来自自然,更来自我们这个时代给与的一切可能。
我的这个生态结论,如果我的妈妈活着到现在,她也一定会连连点头认可。她曾经跟我说,自然灾害那几年,把麸皮、草面掺进荠菜里,我吃得都有滋有味……
有什么滋味?是苦难的滋味,我们尝过之后才会感悟今天,回想昨天。打那以后,妈妈每年都去山上采一些荠菜的种子,早早就撒在后院子的地边,春天到了,可不是看到“东风第一枝”,而是悦目的“东风第一绿”。
四
那天,我说起“东风第一枝”,我的朋友老陈说,“第一枝”是什么?老陈是我朋友里关于生活的百事通,他是在考我。
老陈,也不看看我是什么出身?我不屑老陈的考问。我们总是这样鸡斗架的架势,情趣和兴奋在其中。谁不知道唐代唐彦谦的句子:“寻花陌上花如锦,折得东风第一枝。”既然是陌上寻花,那自然是遇到什么花,那就是第一枝,是迎春花,也可能是黄素馨、金腰带……
老陈绝不轻易告诉我答案,他携我到他家。他住一楼,原来是在别处住三楼,他前年调兑了这处房子。楼前有个院子,他可以在这里驱遣季节。比如这个冬天,他院子里的腊梅花就太蓬勃了,各色的都有,颠覆了我以前对腊梅花色单调的认识。我还是喜欢黄灿灿的颜色,寒冬之雪擎在朵儿之上,却还露出黄,那种暖意袭来,就是在零下30度,也是有着“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舒服感。
老陈还是卖弄一番,记得曹雪芹也说过的“东风”?哦,这东风也太乱,但的确是咏梅:“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我们对视而笑。不过,他侍候腊梅还是很有一套——
腊梅插枝可以成活,可是先叶无花;只有依托砧木,才可先花后叶。原来这腊梅是寄生之花,因其凌冬绽放,品格高洁,人们就淡忘了她寄生的枝杈了。碧桃、毛桃、玉兰、樱花、杨柳……均可为木本。需早春嫁接,剪截的腊梅枝条要一年生,接穗最好有1-2个萌芽花苞,将其削成一厘米的斜面楔形,用黏土弥合,再用塑料纸缠裹。他告诉我,要一周到十天,伤口才可愈合,五十天就痊愈了。
一种生态,没有精心呵护,我想,就别想得到生态带来的美感。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似乎不准了,应该是梅香忍痛而绽放!我想起柳宗元的《早梅》句子:“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读书的时候真的忽略了“发高树”三个字,不求甚解。
连伟大的科学家都可能是因参透的腊梅的生态而感慨道:“如果说我看得更远的话,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牛顿悟出了科学的生态。那日我读诗人泰戈尔,那几行诗,仿佛给了腊梅做了注解:
白的夹竹桃同,
粉红的夹竹桃相见;
用不同的方言,
谈笑得兴高采烈。
是啊,万物相存相依。这也是柳根与腊梅的对话,两个不同物种的牵手。老陈的砧木用的就是柳根,腊梅与垂柳一同相接笑吟冬天,一同借了东风成为第一枝。
可我常常被诗人弄得对桃柳没有了好印象。杜甫吟道:“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绝句漫兴》句)也许杜甫是留给我们更大的畅想空间,让我们再寻诗意。一种文化的生态,需要我们去不断悟解,如此才可以丰富文化的多样性。
真是寻寻觅觅有所得。那日再吟刘禹锡诗句:“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一般书本上的解都说《梅花落》、《招隐士》这两个曲子来自前朝,诗人要翻作《杨柳枝词》。呵呵,我们太想追逐诗句里的哲理了,反而忘却了梅花嫁接于杨柳的生态特点了。一树未必只开腊梅花,杨柳也会窜出新新芽!
我们留给生态修复的时间有时候太少,不足五十天啊!我们习惯于读书不求甚解,人云亦云,结果我们多少年没有参透诗人所吟诗句的生态意义。
五
有些东西,我们甚至有可能颠覆。植物生态的改变与维护,或许是浅层次的,有些生活的行为和观念,随着时代的进步,甚至有可能翻出更新的意义,让我们发现更多的诗意生活状态。
十分欣赏美文美按。跟帖思想也有深度。赞!
一一(此篇非常喜欢,不论那个角度谈起,应数绝品。是知识性强一篇上乘之作。)再添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