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暗物质(短篇小说)
过了西安,夜晚再一次降临。车窗外闪过的灯火明显比昨天晚上要热闹许多,但热闹是它们的。我躺在铺位上,思维像窗外闪过的灯火,时断时续,乱七八糟,一会猜想下铺老人的爱情故事,一会替刘大山推测刘边疆的身世,迷迷糊糊分不清是梦是醒。
恍惚中,感觉有人在拍我,睁开眼,竟是对面的老者。他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这动作在八十多岁的老人做起来,有那么点滑稽。小孙和其他乘客的鼾声此起彼伏,车厢很静。我看了看表,下半夜了,列车此刻应该是奔跑在中原大地上,再有几个小时就要到达终点站济南了。
老人比划着让我跟他走。我梦游一样跟着他穿过两节车厢,到了6号的餐车。餐车很空,有两个乘客在车厢一头喝酒,像电影里的背景。老人在车厢另一头坐下,示意我也坐。老人一改疲惫的状态,精神头挺足,像是解过乏来了。我以为老人饿了,让我陪他吃饭,便招呼正打盹的服务员,要了两个菜和四瓶啤酒,心里纳闷,他为什么不喊醒小孙,却偏偏叫我呢?我刚要付钱,老人开口了:“不用你,我比你有钱。”付过钱后又说,“叔喊起你来,是想和你聊聊天。这两天叔见你是个有学问的好人,叔把憋在心里的话说给你听。叔的这些话对老伴对儿女,对所有认识的人都不能讲,把叔的肚子都快憋爆了。你也别问叔的名姓,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下了车,一转身,再不相见,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当是个怪梦,醒了,就没了。”
我明白了,老人是遇到了想不通的事情,极有可能是不能说出来的隐私,而不说出来却像大石头压在心头。这会压死人的。人有了心事,都需要一个发泄口,就像有人到教堂的忏悔室,把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话倾诉给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而又似有似无的上帝听一样,也是一种情绪的释放减压。
我打开啤酒,给老人斟满,自己也倒上,陪着老人慢慢喝着,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尽量不打断老人的说话和思维。
我到新疆是找我妹子的。按现在的小伙子和识字班的说法,叫初恋情人。有点乱是不?说起来,话就长了,得从我爹我叔叔说起。
我们家祖上是地主。到我爹和我叔叔这辈上,两人各分得一份家产,成了两个地主。我爹眼光长远,老早地就和游击队暗暗交往革命了,他自己又喜欢享受,不几年就把家业败落得差不多了,到土改时,成了个中农,还当了村长。我叔叔和我爹看不到一块去,就知道仔细守着家产过日子,土改时,被划成了地主,被分了家产。再后来又摊上“复查”,更是被“倒了筒”。我婶子本来就病恹恹地,这样几次连惊带吓地折腾,就撒手走了,也没给叔叔留下后代。后来经我爹的张罗,给叔叔找了个外县的寡妇,带个拖油瓶,就是我妹子。
听村里人说,我这个婶子是大户人家出身,里面到底怎么个道道我也搞不太明白,挺复杂。我婶子和村里的婆娘媳妇不一样,识文断字,让人亲,还让人敬。尤其是妹子,你看过电影里民国的女学生什么样没?就那样,那叫一个好看呀!我打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上了,她也喜欢我,我俩处得好,不管做什么事,形影不离,跟亲兄妹一个样。她比我少两岁,叫我哥,那声音,真甜呀……
车轮敲击铁轨的哒哒声很均匀,像无尽头的省略号。
国民党大反攻那年,全村的人都跑到山里躲避。也该着出事,我叔叔不知道犯得哪根筋,说家里还有两只鸡没有带出来,非要回去带不可。大伙怎么劝他也不听,说国民党也是中国人,和日本鬼子不一样,不会怎么地的。这一走就再没了踪影。
日子不长,我婶子就病了,像原来死去的那个婶子一样,病恹恹的了。还病糊涂了,对我不像原来那么亲热了,还不让妹子和我来往。那时候我们也大了,知道男婚女嫁的事了,妹子总是偷着和我来往,暗暗约好了,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
妹子参军走的头一年,我婶子死了,妹子哭得死去活来。不过我们俩来往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我向我爹提出来要娶妹子,被我爹骂了一顿,说哪有兄妹成亲的。我犟嘴说不是亲兄妹,我爹说不是亲的也不行,再说,她还戴着孝呢!我说那我就等妹子三年。我爹差点没揍到我身上。我妹子也说让我等她三年。她告诉我说婶子临死前让她远走高飞,能走多远走多远。虽然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但妹子为了我,决定违背婶子的遗言。我当时又高兴又心疼,把妹子使劲抱在怀里。那是我第一次抱我妹子,也是仅有的一次。
老人眼里擎着泪水静静地出神,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车窗外,灯火阑珊,列车速度不快,正穿越一个城市。静了好长时间,老人才回过神来,喝了口酒接着讲——
1952年,我记得清清楚楚,是52年,那年我妹子参的军,我二十,妹子十八。有句话说“立秋前后下大雨”。我记得清清楚楚啊,是立秋的头一天。那天,天闷热得叫人想发疯。晌午后突然下起了大雨,还刮着大风。那场雨下得呀,简直吓人,天就像破了一样。我活这么大岁数,再没有见到过那么大的雨。雨稍微小了点时,我爹落汤鸡一样回来了,脸上脖子上好几道血柳子。我问爹咋回事,爹说是去探望烈士家属的情况,被风吹断的树枝挂了。我说了句“我去跟妹子要药”就趟着水跑了出去。妹子跟婶子嫁过来前的家是开药铺的,有家传的红伤药。最主要的是我不放心一个人在家的妹子。妹子家街门敞开着,满院子的水和树枝树叶,那株开得很艳的四季月季,一朵花也没有了,通红的花瓣漂得到处是,像一滩一滩的血。妹子的房门从里面闩死了。我拍着门,喊着妹子,好长时间,妹子才应声,也没开门,说她在睡觉,让我走。我问她要药,她说没有了。我听着她的声音不一样,不像睡觉,再说,这雨下得吓死人,谁能睡得着觉呢?我不走,继续拍门。后来她突然发火了,喊道:“滚!我不想看见你!”那声音像狼嚎,像从血口子喷出来的,瘆人。我吓得打个机灵,没奈何地走了。雨下得又大了起来。我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妹子。
老人又停下了。我没沉住气,问为什么?老人叹口气——
这场雨,村里的房子塌了好几栋,还死了两个人。第二天天不亮,我爹就打发我和几个人去县城买石灰,修房子要用。被大雨冲毁的路不好走,这一去就是三天。我心急火燎地回来时,妹子家大门敞着,没有人。我问我爹,说不知道。我就村里、山里找啊找,找了好几天,也没去给村里修房子的人家帮忙,挨了我爹好几次骂。
过了些时日,我和村里的几个青年到县里参加民兵骨干训练。经过武装部门口,看到在招收女兵。在光荣榜上,我看见了妹子的名字!一打听,是我们村的。那就错不了了,肯定是我妹子!我急着想见见,可人家说她们是第一批,已经坐汽车走了好几天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县城晃悠,也没有去参加训练。听街上的人议论,招的女兵是去新疆,有天边那么远,是去给当兵的当老婆的。我缓过神来,疯了一样往家里跑。我要质问我爹。他是村支书,没有他的同意,是不可能当上兵的,妹子的事他肯定知道。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竟然那么能跑,近百里的路,我半天就跑到了。我到家就喘着和我爹大吵了起来。我爹的理由是:让我知道了肯定会拦着,可妹子却是铁了心要当兵,也肯定拦不住;再说了,这是先进的、光荣的事,他当支书的能拦?谁敢拦?敢和组织唱对台戏?后来,我爹软下来劝我,让我把妹子忘了,说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弱不禁风,能过好庄户人家的日子?还有她那样复杂的出身,将来敢保证一帆风顺地过下去?我叔叔的事还是他压着的。
我倒下了,在炕上躺了三天,头痛得厉害。我想不通,为什么妹子会突然变心,宁肯跑到天边给当兵的当老婆也不再和我好?走时连一面也不见、一声招呼也不打?她忘了发过的誓了?怪不得人们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呢!从那以后,我就恨她,也恨我爹,连带着也讨厌所有的女人。可是,越恨,就越忘不了,越忘不了就越恨。折磨了我一辈子呀!
老人又停下了,使劲地捶着大腿。我问:“您就没写信寻找过?”
“写过,写过好多好多。有的是退回来了,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有的是泥牛入水。再后来,连退信都没有了。”
我脑子一闪,想到小孙说的“找到了”,说:“按理说,那么多的信,不会都丢失了,总该有几封能退回来的。没有退信,说明是收到了,只是不愿意回信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次我是拼了老命,和老伴吵架出来寻找。”老人苦笑了一下。
我问了句废话:“您老伴知道你们的事?”
“在乡下,闲着没事嚼舌头的人比家雀还多,你在被窝里放个屁,全村的人都会知道是什么味的,她能不知道?再说,我是被我爹硬逼着成的亲,我俩别扭了一辈子。”
我哑然。又问了句废话:“真的就没有一点消息?”
没想到,老人沉默了一会,说:“我爹收到过一封新疆的信,我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她写的。”
“呜”的一声长啸闪过,我们都吓了一跳。是两列列车高速会车的声音。老人显出痛苦的表情。沉默了好长时间又开始讲——
那是1966年。据说,我爹收到一封怪信,地址栏上只写了“内详”俩字,邮戳上是“乌鲁木齐邮电局”。
当时,村里有了红卫兵,分造反派和保皇派两派,闹得很厉害。造反派为了斗倒我爹,就把我家以前是地主的旧账给翻出来了,还有些捕风捉影造谣的事情。我爹一向比较严肃,很少说笑,但他眼光长远,为人正直,主事公道,村里老少爷们多数还是极敬佩他的。我虽然恨我爹,但只是为妹子的事恨他,在我心里,我爹是一个很了不起、很好的爹。我家以前是地主的事,是事实,可我爹早就参加革命了。那些谣言就太恶心人了,说我爹乱搞男女关系,一手遮天、利用职权欺男霸女等等等等。我气不过。我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不允许他们这么糟践我爹,就要找他们理论。我爹却强拦着我。不知道是老了还是咋地,我爹变了,不像以前那么沉稳,杀伐果断了,整天忧心忡忡,心神不宁。想想也是,听说外地闹得更厉害,都死人了。也不知道我们这里能闹腾到啥程度。我爹看形势看得远。
这封信,给了造反派理由。他们围攻了我爹好几次,要他交出信来,说那是里通外国搞特务活动的证据,说不准是密电码。乡下人谁知道乌鲁木齐是哪里?更不知道密电码是什么东西,只是听着乌鲁木齐像外国名子,是远在天边的地方,也就都相信。我爹的几个老哥们还劝导我爹交出信来,是真的话,落个坦白从宽,宽大处理;是假的,正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爹却矢口否认,不承认收到过信。我也问过我爹好几次,每次他都对我瞪眼、对我吼:“别听他们造谣!没有的事!”然后就自己躺到炕上闭上眼睛喘粗气。我爹撒谎了。我去问过大队会计,他证实了,说当时感觉奇怪,就仔细看了邮戳,上面是“乌鲁木齐邮电局”。开始我以为一定是关于我妹子的消息,我爹怕又引起我的情绪,不好好过日子,才瞒着我。可没想到,不几天,我爹竟然上吊了。
红卫兵到我家搜了好几次,我自己也把家翻个底朝天,可是就没见到信的影子。我怀疑大队会计在帮造反派造谣,就红着眼睛又去找他质问。他赌咒发誓说是真的,还说我爹对他家有恩,他就是再不是人,也不会恩将仇报。他自己抽了自己几个嘴巴,说要是知道有这样的后果,打死他都不会说出来的。看大队会计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我琢磨着,信,肯定是被我爹烧了。这就成了一个谜,信是谁写的?写的什么?能让见过大世面的爹这样看不开、走了绝路?后来仔细回想,我爹那几天反常得厉害,跟丢了魂似的。有一次还半夜睡觉说梦话,哭一阵笑一阵,说:索命来了!索命来了!报仇了!报仇了……
老人把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从开始,他就只喝酒,没吃过一口菜。列车已经停了,我光顾得听老人的叙述,没看到站牌,也不知道是什么站。大概天快亮了,站台上已经有人在卖吃的。我跑到车门口买了两个咸鸭蛋回来,剥了皮递给老人,问道:“您父亲就没有留下遗书什么的?”
老人接了,却没吃,说:“没有。只是在他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也有点古怪。”
“哦?”
“照片上的我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可是我小时候从来没照过相呀?”
“也许是忘了吧。”
“不能。十来岁早记事了,况且我老家那里穷乡僻壤,到哪照相去?我是直到那年下大雨,去县城买石灰时,才头一次进县城,头一次见到过照相馆,知道照相是怎么回事。”
“那就奇怪了,您肯定照片上的人是您吗?”问完了,我有点后悔,这不礼貌。
果然,老人有点不悦,把咸鸭蛋往桌子上一顿,说:“我能认不出我自己吗?”停了一停又说,“古怪的是,照片被剪过。”见我不解,解释说,“以前的照片不像现在的样子,都有边有角四边整齐,上面还有字,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在哪里照的。这张照片被斜着剪了一块去,看位置,应该是剪去了写字的地方。”
列车再次启动,缓缓驶离站台。借着灯光,我看到站牌上写着:枣庄西。老人又喝下一杯酒,叹口气:“唉!人这一辈子,有想象不到的,没有遇不上的。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我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还给了红卫兵理由,说我爹死不改悔,畏罪自杀。从此,我家就成了地主成分,成了被监督改造的对象。这一被监督改造,我不敢再写信了,也死了心了。苦啊!就这么,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为您竖大拇指!
还有那小说题目的设计,也很是巧妙,暗寓甚多。
问好您,佳作不断!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