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沉默。列车还没有提起速度来，慢悠悠地在灯火中穿行。老人一杯一杯地喝酒，已经第三瓶了。我劝他不要再喝了，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受不了。老人笑笑，说没事，他年轻的时候，三斤老白干都放不倒他，这啤酒，就是凉水。
　　 大概四、五年前，离我们村只二里地的马蹄窝子村，有一对在新疆军垦的老兵夫妻回来祭祖，弄得挺热闹。在乡下，不到二里地的两个村子，几乎就跟一个村差不多，有个大事小情的，相互都知道。有老人说那老太太像我妹子。我不相信，到马蹄窝子，我们村是必经之路，我们村叫口子，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要是真的是她，能不进村看看、打听一下我吗？不相信归不相信，后来我还是转着弯打听了，不是。不过，这也把我寻找妹子的事又给勾起来了。我今年八十四了，没几天活头了，不是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趁我还活着，还能动弹，我要找到她，问问她。我甚至想，找到了，我先骂她一个狗血淋头，即便不喜欢我了，攀了高枝了，可我毕竟还当了她那么多年的哥哥，我那么喜欢她，疼她，难道一点情分都没有了？这么多年了，是好是歹给个音信呀！
　　 马蹄窝子村，口子村，好熟悉的名字！
　　 到现在，我总算听出点头绪了。我为老人的痴情感动，也和老人一样被里面的谜团困惑。因为昨天小孙透露给我的信息，心里有点底，也更想知道结局，就紧接着问：“找到了吗？”老人把酒杯一放，继续讲——
　　 找到了。可是人却死了。去年死的。我去晚了呀！
　　 费了好多周折才找到，她改了名姓了，什么都改了。她该是有多么恨我呀，和我不沾一点边了。
　　 这让我有点失望，这是个很无聊、一了百了的平常结局。车窗外景物模糊，晨曦了。我也喝了杯酒，以为故事结束了，想劝慰老人几句，请他回卧铺休息。可是老人又讲开了——
　　 我进了她家门就看见墙上挂着她的大照片，披着黑纱。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看年纪，没有一百也肯定不在九十里头，是她的男人。有一个比你能大个十来岁的小老头在照看他，是她儿子。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她儿子长得很像我年轻时的模样，我当时就打了个愣神。在我啰啰嗦嗦说明白了来意后，那老头先是打发他儿子出去，才对我说：“你终于来了。”他把头转向墙上的大相片说：“边疆啊，你撒谎了，你没有杀人，儿子亲爹找来了。”见我愣怔着，才指了指沙发让我坐下来，说：“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就是儿子的亲爹，看你们爷俩长得多像！”我蒙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头又说：“别装那无辜的样子，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也别抹不开。你来不就是寻你儿子吗？虽然说这小子是打生下来就管我叫爹，到现在六十多年了，跟亲生的一样，被人领走，确实不舍得，可我是从打小鬼子时候活过来的军人，老党员，什么没经历过？看得开，你想认，我不拦着。”那老头大概老糊涂了，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乱七八糟，我老糊涂了，也没到那份上。
　　 我忽然心跳加快——“边疆啊……”多么熟悉的称呼!
　　 我喝口酒掩饰住惊愕，平稳一下狂跳的心，说：“大叔，能告诉我那老头和您妹子叫什么名字吗？”老人沉默了好长一会才说：“那老头子叫刘大山，妹子原名叫苗舒月，到俺村后改了俺家的姓，叫柳舒月。”
　　 我的眼珠子差点和手中的咸鸭蛋一起掉落！
　　 太阳早已经升起来了，阳光照进车窗。餐车里的人开始多起来，广播喇叭播放着轻快的音乐。老人已经不再喝酒，脸色有些潮红。他没注意我的失态，继续讲述——
　　 刘大山非说我就是他儿子的亲爹不可。天地良心，我除了那次抱过妹子，再没有碰过她，更不用说做出格的事情了。刘大山见我不承认，火了，骂了起来：“咱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山东汉子，敢作敢当，没见过你这么稀松软蛋的，老了老了，自己做的事不敢承认！怪不得边疆从来不稀得提你，临死的时候还想着要杀了你！你给我滚出去，别再来打扰我们！你信不信，要是手里有抢，我现在就崩了你！”刘大山愤怒地拍着轮椅的扶手，拍得啪啪响，要是能站起来，保准会揍我身上。我迷迷糊糊出了他的家门……对了，有个奇怪的事，在他们家墙上，我又看到了一张照片，和我的那张一模一样。这张是整的，上面有字，我没能凑过去看，写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仔细看过，写的是：1963年5月解放照相馆捏（摄）。
　　 列车开始减速了。我仔细推敲，忽然打个机灵，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面前的这位老人想了那么长时间，可能也猜到了其中的真相，只是他不敢，更不愿意相信是真的，所以才找个陌生人倾诉一下。这太残酷了！我不知道对面前的老人说点什么才好。
　　 列车播音员的声音响了起来：列车马上就要到达本次的终点站:美丽的泉城济南，请旅客们拿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我看到小孙着急地寻了过来。
　　 当我被出站的人流裹挟着涌出出站口时，回头再找老人和小孙，已经没了踪影。我们就像水流里的两粒沙子，被水冲到一起，碰了一下，又分散到不同的角落。想想车上的这三十八个小时，横跨了中国版图的东西两端，有从历史穿越归来的感觉。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一觉睡过来的，在梦中替刘大山编补上前半截的故事。
　　 我掐了一下大腿，疼，又用手搓搓脸，抬头看看天。天很蓝，太阳挂在东边，既热烈明亮，又不咄咄逼人。八九点钟，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