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怪，晓原坐的长途车从来没有抛锚过，就像是自己的人生信念一样，努力坚持地向前走，在最困难的时候，最后的信条依然是——再坚持一下。长途车能顽强坚持的内幕细思起来，恐怕也是难为长途客运站的汽车修理工了。那些人整日里敲敲打打，拆拆卸卸，把实在不能再开的车就当成了零件库，需要时就从上面卸一个能用的零件，就这样拆东墙补西墙，凑出一辆能跑的车就是工作的大成就。这些修修补补拼凑出来的车，离远点看还美观，但不能走近细看，因为轿车的全身都是修补过的疤痕，像长了皮肤癣。然而，这些反复维修的大轿车，机械性能还靠得住，至少能跑一趟来回。那时的人政治觉悟高，什么事都不敢糊弄，不像现在的人，一句我尽力了，就算完事。
　　
　　 六
　　 这条路仿佛就是晓原生命里的回归线，这边是出生长大的故乡，那边是少年时和父母插队农村、参加工作的第二故乡，生命中许多诡异的生长符号都被这条路链接，在这条路上行走就能勾起许多如意或不如意的往事，那些本该忘记的伤痕在这条路上又会被挠破，让晓原的思绪掉进了浑浊岁月里的无底深潭，残存的记忆在里面反复打滚挣扎，但始终理不出个完整头绪，这也许就是此时晓原格外沉闷的主要原因。
　　 面包车依旧是在高速路上沙沙地疾驰，突然轰的一声把昏沉的晓原吓得一激灵，身体瞬间陷入了黑暗的恐惧中，身子一沉，恍若听到了死神的魔咒，把纷乱的魂魄惊出了车外。晓原本能地睁眼一看，原来是汽车进入了公路隧洞，就像掉进了一个人类不存在的太空世界，阴阳两重天。晓原如梦初醒，这是进入群山区了，后面的行程还要穿过四十多个暗无天日的隧洞，有条隧洞还很长，大约要在黑暗中行驶三十分钟，这是相当漫长的光明等待，有一种走不出黑暗的绝望感觉。
　　 现在修高速路是逢山打洞，遇水架桥，路修直了，车速就能提上来，这是改革开放后社会的进步，代表着时代的快速发展。这条路自从修好后晓原走了许多次，感觉非常好。高速路的隧洞里也不是漆黑昏暗，里面的灯光像规划整齐的繁星，有秩序地排列成漂亮的图案，和城市节日的夜景一样，有辉煌的刺激感，让人亢奋，犹如大赦。汽车此时一会儿进入隧洞，一会儿从隧洞里出来，车内车外忽明忽暗的光线诡异变幻，几乎把每个人的思路都打断了，晓原沉浸在这很让人提神的刺激中，似乎自己是星河战舰上的太空人，在科幻世界里激情遨游。但还是有固执坚守身份的人，那个地方志研究会的秘书长就是一个，他依然还在勉强地叨叨叨，吃力地叙述着被打断的话题，估计只有沙沙沙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与他共鸣了。
　　 汽车走了两个多小时，就下了高速路，再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市里，终于看到红绿灯了，这可是城市的标志啊，有外出觅食的野人找回栖身洞穴的感觉。晓原对红绿灯特别敏感，他拍风光纪录片大多都是在杳无人烟的山乡野外，风景虽看起来很美，有返璞归真的境界，但真要在宛若人间仙境的群山里栖身存活却很难。所以晓原回到城市的边缘一旦看到红绿灯就格外激动，就好像一匹疲惫的孤狼穿越蛮荒来到了文明世界，找到了像人一样的生活。
　　 说实话，晓原有时还是特别沮丧，他曾去过一些响当当的城市，那里的人就不知道红绿灯是干啥的，就像荒野的群狼乱窜。城市街道乱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在十字街口，遇到上下班，能堵车一个多小时。许多在外地上大学的年轻人发誓，毕业后宁肯到内蒙古大草原种苜蓿，也不想回到自己曾生长过的那座无序杂乱城市，那里干什么事情都没正常的规矩，很多年过去了，但潜规则依然冷酷地拒绝他们参与这座城市的人生拐点设计，他们只能在外乡谋生了。
　　
　　 七
　　 一年多不见，这C市里的街景还是那样熟悉，汽车七拐八拐就到了C市最大的宾馆门前。晓原下车抖抖腿，伸个腰，左看右看，居然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个城市，感觉就像是在出发前自己所在的城市某一个街角。熟悉的街景，一样的招牌，连路灯的造型都差不多，再看看路人的着装行头都是毫无悬念的一致。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模子扣出来的产品，统一风格，统一造型，统一表情，统一步态，把晓原的时空都搞乱了，估计外星人来了都会失去坐标和方向，坠入时空混乱的记忆隧洞里迷惘。
　　 走进大厅，就见到了当地政府的秘书长和文化局长一干人等，他们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到晓原和其他人进来，就笑呵呵地起身过来了。秘书长和晓原是老熟人了，文化局长晓原不认识，后来得知他以前是县里的文化局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战胜了其他几个市文化局的副局长，一举拿下正职，用暗度陈仓的办法连升了两级，是今年五月才上任的新官。大家寒暄了一阵，等人齐了以后，再分别乘七八辆车到一个著名风景区开会，据秘书长说还要再走七十多里路，就是文化局长以前工作的那个县，那里是他的根据地，到处都有他散布的火种，有传言说，他在那里蹬蹬腿，地面尘土都要高三尺。
　　 离开市区，汽车又驶入高速公路，就在晓原刚才来的路上反向走，好像要退回原点，有点怪怪的感觉。晓原坐在车上和来时的感觉不一样，有找到家的踏实心情，身心顿时放松起来，脑子也灵光了许多，忽然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脑海里炸响——进退之间存方圆，暂时的后退是为了更好地前进，以退为进，似退实进。人间事物存在的终极真理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在浅显的日常事物中，隐藏的是深刻的道理，此时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想到此，晓原的心情一时明朗起来。
　　 还是一路疾驰，沙沙的声音依然在汽车和路面接触点上持续响着，让人很舒服，有一种与时俱进的兴奋。在一个路口，车辆就驶下了高速公路，穿过看不出特色的县城，进入了深浅绿色点缀的崇山峻岭中。这个县城还真是四面环山，历史上就是一个通衢要道，还是许多著名战役的主战场，很有人文气息。北方的山势用险峻形容就没错，再用沟壑纵横修饰一下就齐活了，汽车在这样的山路上疾驰，很是让人惊心动魄。这类山路晓原拍片时经常走，一路上都是晓原熟悉的景观，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万丈深沟，崖边斜长的树丛灌木不时有枝条抽打在汽车挡风玻璃上，噼叭哗啦，好像是经过狰狞恶鬼们打开的通道。枝条就像魔咒一般抽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惊魂的霎那是一闪而过的紧张，有时惊悚的感觉也让人心情异常激动，此时此刻忽然知道自己还是活着的人——我惊故我在的顿悟灌满全身。
　　 这个县城晓原二十多岁时来过，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到一个著名的果树场劳动，不为别的，就是一项政治任务，叫干部参加劳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做秀。虽然晓原那时不是机关干部，只是一名普通工人，但只要各单位凑够人头给足上级面子就行了，因此，晓原还享受了一次机关干部待遇。干什么活晓原都忘了，反正不辛苦，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就到了吃饭的时间了。中午免费吃一海碗大烩菜、三个馍，还有黄豆小米稀饭，这是晓原永生难忘的生活片段，那里有舌尖上的美味记忆，更是灰色青春的有力证据。那大烩菜有猪肉片、猪肉丸子、粉条、海带、金针、木耳、油炸豆腐、油炸土豆、白菜、花椒、大料、葱姜蒜……真是太好吃的东西荟萃了，至今都让晓原想念。大烩菜就像人间繁杂幻象里的食物篇，里面每一种配菜简直就是生命因子里的精神碎片，在五味杂陈咀嚼后的回想里，是让晓原百感交集的人生滋味。
　　
　　 八
　　 今天走的这条盘山路修得好，平整，较宽阔。据说是一个煤老板投资修建的，为的是让人们去他在山里投资新修再造的旅游景点游玩，这是一个久远的投资项目，煤老板们都在涉足，似乎山河也可以是子孙万代的私有传承，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一路上见不到对面来车，这是煤老板特意安排的，就是让这条自家修的山路成为单行线，为此次会议铺上可以霸道的“红地毯”。我们的汽车在这条路上可以开得很快，再加上这里的司机也都熟悉这种蜿蜒的盘山路，个个像擂台比武的枭雄豪杰一样，一辆一辆嗖嗖地往前开，一点也不含糊，晓原估计换个没走过这种路的司机恐怕会晕车。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晓原因公事需要从江苏南京租车往回赶，一路上暴雨不断。路过徐州时，一片汪洋，公路都泡在一尺深的水里，两边低洼处的房屋都淹了一半，看得人触目惊心。司机就是依照公路两边生长的大小树摸索着向前开车，真是动魄胆颤地水中慢行。穿越几个省后，快到达目的地时，就把这两个司机愁坏了，他们没来过北方，路上有积雪，开车就没经验，幸亏他们提前做了准备，下车鼓捣了半天，终于安装好了事先带的防滑链，这才顺利地到达东山入境口。汽车在积雪的盘山路上转啊，转啊，终于停下了车，那二十多岁的年轻司机实在不敢开了，他已紧张到了极限，就怕一失手在冰雪路上把车掉进望不见底的深渊。他的师傅也就三十多岁，沉着脸接着开，终于把车开到了平路上，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中午晓原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扬州菜馆请他们吃饭，他们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家乡菜，不停地赞叹，原来这就是电视里说的淮扬菜啊。这一路他们除了吃饭就没有休息，傍晚路过小镇时，还要执拗地摆脱路上打扮妖艳的年轻女孩拦车留宿的纠缠。吃饭也是很仓促，进了路边的饭店不点菜，晓原就对老板说，什么菜好吃、做得快就上五个，吃完了稍作休息就上车出发了。两个司机一路轮换着开车，两天一夜的生死相依路途，终于让晓原回到了家乡。为了报答他们的辛苦，在饭桌上晓原把事先说好的租车费加了一倍给他们，他们真是太高兴了，一个劲地说，北方人真豪爽，讲义气，够朋友。晓原知道他们也是普通受苦人，不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家乡饭，一路上以命相博，挣的就是血汗钱，不容易。
　　 此时此刻，在这条煤老板铺设的单向“红地毯”上，晓原暗想，这些在山路上疾驰逞强的北方司机如果到了南方，遇到大水，不知他们敢不敢在水里开车？这人间的事太多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己能在全国各地跑跑，遇到一些不寻常的事，也是一种难得的生活经历，譬如此时正在这条山路上疾驰的自己，就是一种另类的寻常人生，或许生与死就在一霎那，天堂就在地狱的入口，穿越鬼魅搭起还有枝条抽打的甬道，就能实现梦想中风风火火闯九州的念想。
　　
　　 九
　　 车队转过一片树林就来到一个开阔地，这里依稀就是异域的世外桃源，高低错落的人造景观，就像皇家贵族的私家园林。宾馆在高处耸立，巍峨壮观挺拔似乎还有点庄严，有三十多级台阶铺底映衬，很有华贵上升的仪仗感。每十个台阶就有一处宽大的平台，有繁纹雕花对称的许多大理石花坛，总体是欧式园林设计的风格。
　　 抬头观望这山中的豪华宾馆，感觉就像是建在山顶的一座欧洲巴洛克风格的城堡建筑，很有气势。一步步踏上台阶，就像是走近了幸福的大门，让晓原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在心里散乱晃动。进了大厅，看到里面的装修确实豪华，实木金丝镶边云纹大理石班台，红色真皮大沙发，甚至还在班台后墙上还挂了不同国家时间的电子表，有六星级宾馆的气派。来宾基本都是两人住一间，给晓原分配了二楼的一个标准间，独住，他们知道他的习惯。
　　 中午的饭还可以，没有上酒，因下午要开会。这类事情晓原都习惯了，随意吃了几样自己喜欢的菜，回房间给家人报个平安，就休息了。
　　 下午进入会场，才见到许多熟人，有宣传部部长、副部长，文联主席，作协主席，文化局长，档案局负责史志的专家领导，还有一些相关的地方职能人员，加上晓原等四个人，一共有二十多个人聚拢在这里。大大的会议室，四周摆放着各种造型的植物花卉、欧式的落地窗帘、流苏结和条条金色垂穗，显得相当豪华气派，一看就是花了钱的装修布置，细节上都一丝不苟，色调上也富丽堂皇，金钱的重量让人不得不服。深枣红色的会议桌宽阔厚重狭长，威武霸气地盘踞在会议室中央，真皮班椅像仪仗队的士兵，被齐刷刷地安插在长桌四周，一种神圣的秩序感油然而生，让人感到这里是商讨规则的严肃殿堂。
　　 晓原被安排坐在桌子中间偏左，在会议室里面靠着窗一面，是贵宾席，正对面是当地权重位高的文化局长。桌子上面摆有水果、香烟和水杯，那架势，就和大家从电视里看到的中美高级别会谈场景一样。桌子一边是地方上的领导和专家学者，另一边是省里来的领导、专家学者和晓原，别看是基层的会议，场面上的这种事一点也不含糊。排场越大，就意味着规格高，是充分重视的象征，结果就有了和中央级的会议媲美的感觉。晓原感到，这要是在古代，没准儿这是图谋不轨的僭越证据，有反骨，要灭九族的。
　　
　　 十
　　 文化局长主持会议，按惯例介绍了参会的所有人员，然后是相关领导和人员讲话，这一套晓原都熟悉。在这种场合不能太正襟危坐，那样就显得地位低，没底蕴。要随意地摆个微懒散姿势，让人觉得是场面上过来的人，不容轻易小觑。但耳朵还是要支楞着，随时捡要紧处听仔细，然后再随着大家适当鼓鼓掌。鼓掌的窍门绝对是有的，就是目光一定要对着讲话人，脸上要有真诚的神色，还要有赞许的微笑，如果能约约表现出一点点惊异的眼神是最好不过了，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需要天生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