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秋风起(小说)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来的文化局长也不知道已经放了几把火了,但正赶上这个城市建城两千五百年的纪念活动,这把大火必须要放好放足,所以在他的提议下召开了这样一个研讨会,用他的话来说,这次的会议就是点燃纪念活动的火种,然后就是星火燎原,烧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来。但目前会议室里还真是星火点点,烟雾弥漫,几乎每个人都在吸烟,气氛很不错,象征性饱满。
晓原看到对面的文化局长拿起一颗冬枣吃起来了,心里一动,原来桌上摆的东西还可以吃啊!他也随手拿起一颗装腔作势地慢慢咬。这冬枣脆甜,但里层贴近枣核的地方有点酸,但晓原还是下意识地把枣核啃得光光的,然后放在烟灰缸里。没想到那局长吃完一颗又一颗,连吃五六颗,只啃外皮脆甜的部分,还有那么多白花花的枣肉就不啃了,随手就扔在桌子上乱滚。晓原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晓原一眼,都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彼此心照不宣。此时的晓原又明白了一个道理,许多实力的较量,是功夫在外的比试,不论谁怎样煞费苦心地包装自己,在一些微小的细节就看出人的品性贵贱。像晓原这样下意识地把枣核啃得光光的,就是一种穷酸相,人家随手扔几个白花花鬼头鬼脑支楞扎眼的枣核,就在气势上拿下了晓原,让晓原心里自动就矮了半截,这场面上的浑水不好趟,学问很深。
和晓原一起来的那三个人把桌上的中华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看到旁边的那盒烟抽完了,晓原就把面前的一盒烟甩给了旁边那个一起来的人,以为他拿出一支点上,然后再把那盒烟甩回来,这是场面上的规矩。结果那人受宠若惊地拿起那盒烟就装到了上衣口袋里,这是晓原没想到的,原来还有比自己更不懂场面规矩的人存在,这比在婚礼饭桌上把招待的烟自己装起来还让人小看。这年头虾兵蟹将都能上得正经台面,真是碎了一地的鸡毛。有人又赶紧给晓原拿来一盒,晓原笑笑,表示谢意,然后拿出一支点燃,汇入到星火燎原的队伍中。
晚餐比午餐丰盛,除了葡萄酒和饮料外,还上了茅台酒,招待规格一下子就起来了。和晓原一起来的那三个人大概后悔中午吃多了,没经验,但此时一个劲地说,这是腐败,是堕落……让在场的其他人扫他们一眼,轻蔑地离开。在这种场合晓原从来不说这种话,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是参加工作后师傅反复教诲自己的经验。但这三个人嘴里说这是腐败堕落,但还是使劲地吃,好像要把人生中所有的失去都吃回来。从一些人的生活理念来看,人生就是尽量扩大物质收纳的范围——自己的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也要看成是自己的,然后努力再把看成自己的变成真实意义上自己的,就完成了成就自己的崇高理想。腐败就像各种意义上的臭豆腐,说起来臭,吃起来香。
晓原这几年恰好正在体会大隐于市的鬼谷子境界,每每在嘈杂的环境中残酷地考验自己的定力。此时他将盛宴的喧哗视为无人之状,用慎独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认真地捡了几样当地特色食品吃吃,喝了三杯茅台,见饱就收了。其实晓原也快五十了,正在学习养生,凡事有个度,这也许能让人高看一点,但常常是事与愿违,你不争不抢,不屑那些下三滥的事,反而是没本事的代名词,弄不好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十一
第二天接着开会,讨论文联主席起草的有关当地历史文化的文件,有一些关键问题争论得还比较热烈,很有学术氛围,让晓原有不虚此行的感叹。最后集中到一个问题,就是李白到底来过这座城市没有,如果来过,就提升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含量。但仅凭民间传说,证据就显得不足,这民间传说甚至是不是他们编造的也说不准。晓原在各地拍摄民俗文化记录片时,见到的那些旅游手册上讲述的民间传说,大多是当地文化局组织文人们杜撰编造的,所以晓原在撰写解说词时反复甄别,就怕以讹传讹,闹出笑话。
会议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就是李白来过。还是那位和晓原一起来的,某文史杂志社社长兼本省文化学会会长提出论据的。他说,我们就说李白来过,如果有人让我们拿出李白来过的证据,我们就让他拿出李白没有来过的证据,他要拿不出来,就以我们说的为准,李白就是来过这里,这叫反向论证。他的话引起与会人员的广泛喝彩,甚至有人还拍了桌子表示由衷地赞许。文化局长首先赞同,其他人也说就这么定了,在晓原的惊异下会议圆满结束。
当然,轮到晓原发言时,晓原也真诚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和意见,在对某些词句的表述上还有慷慨激昂的声调,不仅是表达了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情深切切,在字字珠玑的讲述中,还有一副为民请命的书生样。晓原的发言不仅表述了不同意会长的论据原则,认为这是变相的学术腐败,也根据每个人的发言,针对性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就是要让大家从实际着眼,多关注眼前的现实,以这块土地上悠久的真实历史文化为自豪,把这方水土上勤劳生长的父老乡亲视为衣食父母,不能不问苍生敬鬼神,让凌空蹈虚的铺张喧哗替代真实的人生。在座的所有人在晓原发言时鸦雀无声,一片肃静。晚饭时,宣传部长端着酒杯来到晓原的面前敬酒,悄悄对晓原说,这次会议你的发言最好。
晚饭后,晓原在欧式宾馆的门前散步,遇到了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和秘书长,晓原问这次丁主任怎么没来,秘书长说是我不让他来的。晓原有点诧异,以前经常在不同场合见到他们在一起,这次为何没让丁主任来呢?文联主席是个直性子人,或者说这是他人生历练的经验伪装,其实他的心可细呢,该说的话绝对要说,不该说的话打死也不说,场面上的人情事理他会拿捏得八成准。此时他的“直性子”脾气又来了,“那个丁主任有个大嗜好,市里人都知道。”作协主席急忙制止他继续往下说,文联主席竟来了一句:“怕啥呢?我当着他的面也敢说,他不就是喜欢找小姐吗?”秘书长说:“这个丁主任的工资都让老婆管着呢,每月只给他二百块买烟的钱,就是不让他有闲钱找事情。但这个丁主任想把失去的青春找回来,经常去找小姐睡,还给我们讲经验,说身体不行了,每次都得吃药才能做。这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不能让他有闲钱,否则万一让他因此出了事,大家都有责任。”
原来如此,不让朋友挣闲钱的朋友才够真正的朋友。晓原不禁感叹道,这人间的学问就像遍地的野草,要想都学完学好学扎实,终其一生也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人啊,还是要把心放虚,悠着点学会做人。
十二
第三天是游览参观煤老板的人造景区,这煤老板信佛,手上、脖子上都挂着珠串,在这大山里不同的山头修建了许多寺庙,晓原看了,都是真材实料打造,比行政部门修建的寺庙更接近古人的真诚。晓原曾在一些地方政府修缮的古建筑配套工程上看到,汉白玉栏杆扶手薄凌凌的,都不敢用力扶,就怕断了。这煤老板在最后的晚餐时还亲自和大家敬酒,一个劲地说这地方有仙气,让大家回去后多介绍亲朋好友前来游玩。
晚餐后散会,晓原真诚地和煤老板使劲握了握手,说一定要沾上你的一点仙气回家,把众人说得都眉开眼笑,有皆大欢喜的告别模样。一行四人又乘坐灰色面包车赶回省城,路上晓原问司机,去了省城,再把每个人送到家就不早了,你就住一晚了吧。那司机说,哪能呢!人家让送完你们连夜赶回,根本不让我住下,咱就是受苦的命。
在回去的路上,天已黑了,在昏暗中晓原想起了去年为这个城市拍摄宣传片的情景,所有的镜头都是最好的,片子非常漂亮大气,领导审查完了都觉得好。但晓原知道只要一拐进任何一个小巷,都是破烂的旧房子,城市的光鲜就在表面的街道和广场上。有些水景都只能是逆光拍摄,波光粼粼,金光闪闪,在夕阳的反光映衬下分外美丽。然而晓原知道,这水是臭的,还是黑的,许多汇报的材料就像是从这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必须从中间砍一刀,还得掐头去尾,才能看到些许变了味的干货。
制作完片子,正好市里要派人去省里迎接评审委员会的成员,晓原就搭车顺路回家了。一路上是警车在前方鸣笛开道,带队的副市长是老熟人了,去年还一起喝过酒。晓原说,这个来劲啊,警车开道,威风凛凛,一路畅通无阻,这种事情每年有几次啊?副市长说,这种事情也不多,一年就三四次,大事才能这样做。然后他问大家,你们都累不累?不累你们就都坐着吧,我要到后边长座椅上睡一会儿,昨晚上没睡好。
这次开会,晓原还知道了一件事,就是博物馆的苗馆长没来,这个人可是文物专家,市里建造的规模宏大的博物馆可是他的功劳,那钱是他从省里要的,就是因为这里发现了两辆春秋时期的战车殉葬坑,有马骨和轮毂等,是这个城市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有力证据。为保护这个重大发现,他上下呼吁弄来一大笔钱,在考古原址上建起了这座博物馆,还等比例地复原了这两辆古战车,晓原看过,非常精美震撼。
后来他还在郊区的山顶上塑了一座高大的黄帝造像,成了市里重要的旅游景点。问题就出在黄帝造像剪彩的那天,省里来了一个大领导剪完彩之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大致意思是说,让这里的父老乡亲都记得自己是黄炎子孙,并当场许诺给博物馆拨款四十万,用于黄帝造像的后续工程。在回去的车上,苗馆长脑子抽筋了,以为自己不仅是文物专家,还是个史学专家,就满脸堆笑地对大领导说:“刚才你讲话时有个错误,应该是炎黄子孙,不是黄炎子孙。”他大概是想表示自己治学严谨,学问扎实,结果让他后悔了自己余下的人生。大领导的秘书马上开腔问馆长:“黄帝大?还是炎帝大?”馆长说:“黄帝大。”秘书说:“这不就结了嘛,黄炎子孙就对了。”等了十分钟,大领导说话了:“这个博物馆也没什么东西,黄帝造像也就那么一回事,我看那四十万就算了,不用拨了。”又过了一个月,这馆长就成了调研员,来了一个刚过四十岁的新馆长。
这新馆长没真能耐,就是盯着山顶的黄帝造像旅游门票,然后就是变卖馆里的东西。这次会议他也来了,吃饭时,晓原说起战车殉葬坑展厅门口的两盆木雕好看,馆长说:“你想要卖给你。”晓原看看馆长一脸愣悻悻的样子,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调侃,没有敢接话。
汽车终于回到省城了,红绿灯就是标志。到了第一个人下车的地点,司机下车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两个手提袋交给那个人说,这是你的一份土特产,你们每人都有一份。这三个人都笑呵呵地说,感谢!感谢!
后记
最后还有一件事让晓原弄不明白,就是这次研讨会晓原的稿酬最高,是会长等人的四倍多。秘书长来到晓原住的房间,让晓原看了给所有人发稿酬的信封,上面写的姓名和钱数。他告诉晓原,第一个给你发,剩下的人他们都一样,让晓原不要说。
晓原虽然脸上带着笑,但心还是纳闷,会长等人这次不是立了大功了吗?我对一些事情还是持异议的,应该是不受欢迎的人之类的啊。这种场面上的事,真的很难懂。
走在回家的路上,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一拐弯迎面就吹来了一股强劲的冷风,这瑟瑟的秋风劈头盖脸地径直扫过来,就像是暴怒的魔怪瞬间跃过楼宇间的通道,击打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晓原知道,这是穿堂风,赶紧过去,就会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