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被墓碑覆盖的小曲儿(散文)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对三姥的回忆,总是从这支曲子开始,然后,一路歪歪斜斜,在村西结束。
三姥所在的贾庄村,距离乐亭县城不到30公里,隶属马头营镇。
那年的春早,我和两个哥哥去给她拜年的时候,积雪融化了许多,西北风也绵软了许多,此时的三姥已过九旬,难为了她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迈着碎步一直迎到大门外。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村里响起了锣鼓声,她便有些坐不稳当,知道三姥极喜欢看热闹,我们便匆匆告辞,她忙不迭地撒开那双小脚,一溜烟跑了。
我从小就喜欢给她拜年,确切地说,与其说喜欢给她拜年,倒不如说,喜欢听她的曲子。她的嗓音极好,且字正腔圆,也很喜欢唱给别人听,我曾听三姥的邻居说过,那些曲子简直就是她的一日三餐,不能舍弃的。三姥不单单小曲唱得好,一些针线活儿也被人们津津乐道,一些手工刺绣的鞋子,门帘,肚兜,被罩件件精致,那也是我极其喜欢的,我们去给她拜年的时候,三姥喜欢把她那些宝贝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件一件让我们欣赏,我们免不了由衷地夸她几句,她也总是陪上一段暖暖地笑容。当然,小时候给她拜年的时候,她总不会忘了把糖纸最绚丽的糖果偷偷塞在我的手心,而两个哥哥是从来没有这种福分的。
那时候,我总感觉她和母亲投缘,她虽是母亲的婶子,却并不比母亲年长几岁。我听母亲说起过她的一些身世,三姥自小可怜,娘家在孙庄,早前日子过得窘迫,幼年的三姥甚至有过跟着母亲讨饭的经历,在她十岁的时候,还被龙卷风刮到过村东的河沿上,一天后,人们才找到她,她昏迷的地方,距离河水仅仅三两步之遥,那次,算是老天爷给她留了一条命。然而她的命并没有由此转好,长大后的她先后经历了两次不幸的婚姻,嫁到贾庄,是第三次。在这里,也不能说跟着三姥爷享福,但日子总算安稳了许多。
想起来,给三姥拜年,大约是从我学会骑自行车那年才开始的吧,也许,以前我也来过,记忆里,却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对三姥爷的印象则更是一片空白,三姥爷一九七六年去世,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母亲却总是说我们见过,而我,搜肠刮肚也没能捞起来一星半点。
三姥是有些脾气的,不能惹她,否则便会骂个没完没了,我听母亲说过,也听别人说过。她和别人生气的时候,会唠叨个没完,也会神经兮兮地自己和自己对话,数落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或者自顾自唱她那些或喜悦或悲伤的曲子,念叨完了,曲子唱过了,心情也就好了,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她排忧解难的一种法宝吧。
而我记忆中三姥,则是阳光的,长得精神,俊俏,也喜欢穿干净漂亮的衣服。尤其在她最后的那些年里,经常去北京的女儿家住上一些时日,回来后,总是养得白白胖胖,而且,逢人便拿出来从北京带回的衣服显摆一下,但人们都说,三姥的确配得上那些好衣服。
那次给三姥拜年,妗子和我们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三姥的脾气竟然消磨了很多,越老,反而越柔顺了。唯饭量越来越涨,一顿赶不上一顿饿,但三姥身体一直很好,腰杆挺直,耳不聋眼不花,尚能穿针引线。
其实,对于三姥的身体,我是一直放心的,妗子曾说过,有一年忽然下起了大雨,在院里玩耍的孙子正在兴头,不舍得进屋,被三姥一把採住,夹在腋下,跑进正房,扔在炕上,那年三姥87岁,孙子10岁。我也曾听母亲说过,三姥身体一直很好,也很有一把力气,只是不能长时间下地干活儿,那一双小脚是如何也禁不住土坷垃折腾的。
这么健康的三姥,竟然说走就走了。
关于三姥的死,有人归咎于那个将她撞翻在门口的鱼贩子,而我总感觉有点牵强。那时候,三姥接近百岁,在门口被一个卖鱼的贩子用摩托碰了个跟头,正在贩子不知所措的时候,三姥却一咕噜爬起来,拍拍屁股,兀自让那个人走了。据说,从那儿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而我却总是觉得她的死跟丢钱有关。
第一次丢钱,是因为自己记错地方了,后来终于寻到,自是欣喜若狂了。据说三姥的抠是很出名的,而且越老越抠,我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过,三姥四个儿子三个闺女都很孝顺,娘家的侄女也经常来看她,过年过节免不了给她一些钱。因为有了上次丢钱的教训,她便把那些钱都缝到衣服里,每天穿在身上,想来攒了不少了,却从不给别人看。许是以前苦日子过多了的缘故,自己舍不得花,也不愿意给别人花,然而她却喜欢玩那种细长的纸牌,赢了自是喜笑颜开,输了却也撕心裂肺的疼,甚至发誓再不去玩那种败家的东西,最终却又忍不住,过不了几天,颠颠的去了。牌友们也就经常取笑她,有钱不花,丢了百搭,对此,她并不生气。
然而,这钱偏偏就真的丢了。大约在三姥去世半年前的一个早上,舅舅和妗子还没来得及起床,就听见三姥在院子哭着招呼他们,“孩儿他妈,坏了,钱没了。“钱的确没了,连她那件藏钱的衣服一道没了。三姥却不死心,逼着舅舅和妗子找了三天,每个地方都翻了几遍,每件衣服都摸了几遍,却终没有半点影子。妗子和我说,她找了三天,哭了三天,之后,整个人就蔫蔫巴巴,纸牌不玩了,热闹不看了,也再没有听见她唱那些好听的小曲儿。
唱不出那些小曲儿,那些痛苦就无法释放出来,也就只能死了。她去世以后,我总是这么想。
现在,我从贾庄村经过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三姥,以及那座面朝东的厢房,只是厢房里已经没了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也不再飘出好听的曲子,唯村西那块墓碑在我记忆里伫立着,特别突兀,贾李氏,1911.03——2012.06,享年10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