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拾柴呢？仇欢轻声地打招呼。
　　 那人停下来，扭头往上看，可能是被头发遮住了，她干脆直起腰，把树枝立在地上，然后用手将头发拢在耳后，再看了仇欢一眼。
　　 仇欢终于看清楚了那人，她不是五奶奶，而是妈妈。他几乎认不出来，妈妈才五十多岁，背明显驼了，越发消瘦，额头挤满了汗珠。心里好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生生地疼，他愣了一会，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哎呦！仇欢，你、你回来了！妈妈惊喜道，回来也不告诉我和你爸一声。然后，上下打量着仇欢，再看看身后，一脸疑惑地问，就你一个人，你婆娘和孩子呢？
　　 他们没回来。仇欢喉咙发涩，声音很不流畅，他强抑制自己刚柔软的情感，可先前的怨恨从心底冒了出来，与那种柔软搅和在一起。他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
　　 哦——回吧。妈妈高兴地说，高兴依然掩盖不住脸上的些许失望。妈妈重新把腰弯成“7”字，让柴压在背上。仇欢瞅着，犹豫了一会说，妈，我来背吧。
　　 不用，我背得动。妈妈说。
　　 妈，还是我来背，你帮我背包。仇欢不容分说，拨开妈妈，反手扶着树枝，蹲下，背靠着树枝，再让树枝斜压在自己的背上。然后，慢慢起身，还未站起，又蹲了下去，太沉，背不了。
　　 妈妈放下包，笑着说，太沉了，你背不动，我背吧。仇欢无奈地笑笑，感慨地看着妈妈背着柴，慢慢前移。
　　 还没到老屋，就听到孩子尖利的哭声。仇欢心想，谁在打孩子？有这么管孩子的吗？他瞅了一眼妈妈，妈妈若无其事。拐过弯，来到老屋前，仇欢看到爸爸一瘸一瘸地追着一个小孩打，爸爸边走边骂，鬼崽崽，死不听话，看我不练（打）饱你……
　　 奶奶，奶奶，爷爷打我。那小孩边跑边嚷嚷，一头扎在仇欢妈妈的怀里，她趔趄了一下，稳住身体，把树枝掀倒在地。而后佯装生气道，你肯定干了坏事，又不听话。
　　 那孩子叫仇君威，今年六岁，是仇欢大哥的第二个小孩。
　　 你这个坏分子，我看你还敢不敢烧。爸爸一脸怒气，上前要打君威。
　　 他咋啦？妈妈问，并护着君威。
　　 他把柴房里的柴点着了，要不是我及时发现，只怕房子被他烧了，真是无法无天。爸爸生气地说。
　　 你真把柴点着了？妈妈惊讶地问君威。
　　 君威嘻嘻笑说，我想烤火。然后朝仇欢的爸爸做了一个鬼脸。
　　 我的天啦！你那是要烧房子，房子你也敢烧，真是胆大包天。妈妈扬起手，要教训君威。君威可能早已晓得对付仇欢妈妈的办法，就尖声大叫，我再也不敢了。而妈妈的手终于没有落在君威身上，仅仅做做样子而已。仇欢的爸爸还是要教训君威，妈妈把君威拉到身后，埋怨道，他还是孩子，不懂事。没完了你。
　　 你就惯他吧，迟早会惯坏的。爸爸气咻咻地说。他抬眼看见仇欢站在那儿，愣了一下，转怒为喜说，你回来了。
　　 嗯。爸。仇欢勉强笑了笑说，瞅了一眼妈妈，又瞅了一眼君威，皱了皱眉，欲言又止，而后进了屋里。一会走了出来，给君威一捧巧克力糖，仇欢以为君威一定乐得合不拢嘴，谁知他竟然不要，他说他不吃这个，要吃肯德基。
　　 仇欢很尴尬，也很吃惊。
　　 妈妈见状，连忙打圆场，嗔怪道，他呀，好吃鬼，经常要我带他去城里吃这鸡那鸡的，吃上瘾了，每月要吃一次，不吃就在地上打滚，放赖（耍无赖）。
　　 那是你惯他。要是我，两巴掌，吃鸡，吃狗屁吧。爸爸麻起脸说。
　　 仇欢心里不是滋味，心想，别说在这偏远的山村，就是在山城，他今后绝不会让奕远吃肯德基，就是吃，一次而已，绝不惯他。因为吃一次，至少一、二十元钱，一是浪费钱，二是小孩容易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陋习。
　　 妈，你不能这么惯他，太惯他，是害了他。仇欢忍不住说了两句。
　　 他要吃，我冇办法。妈妈说。
　　 仇欢轻叹一下，不再吱声。
　　
　　 四
　　 爸爸得了痛风，严重时脚背肿得老高，连鞋都穿不了，脚疼，走路一瘸一瘸地。还有风湿，一到冷天，膝关节痛得站不起来。爸爸常年吃药，先前打工挣的钱几乎交给了医院。这些病耗时间，磨人，发作时，干不农活，家里的农活全靠妈妈顶着。
　　 你们过得好不好？吃晚饭时，妈妈盯着仇欢小心翼翼地问。
　　 好。仇欢答道。
　　 她对你好不好？她叫个啥名字？妈妈干脆放下碗筷，追问道。
　　 仇欢“嗯嗯”两声。
　　 远远可爱不？妈妈问道，用期待的眼神注视仇欢。爸爸停止嚼食，凝神静听，他晓得儿子一直怨恨他们，不敢多嘴，怕自讨没趣。
　　 可爱。停顿了一会，仇欢嘴里才蹦出两个字。
　　 哦——那就好。那就好。妈妈高兴地说，与爸爸对视了一眼，似乎意犹未尽，却欲言又止。
　　 第二天清晨，天才麻麻亮，仇欢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鸡扑腾的声音。早餐桌上摆了五个菜，有冬笋炒腊肉，猪血丸子炒油豆腐，红薯粉条炖土鸡，血浆鸭，还有炒白菜，非常丰盛。鸡是小脚纯土鸡，长不大，两斤左右。鸡肉鸡汤味道非常香，仇欢好长时间没吃过如此鲜美的鸡肉。清一色的农家风味，除了红薯粉条，其余都是自家的，都是妈妈的手艺。
　　 哇瑟，这么多菜！君威站在椅子上，扫视桌上的菜，而后盯着那碗粉条炖鸡肉，大声说，奶奶，好久没吃鸡肉了，今天咋就舍得杀鸡了？说完就把那碗菜拖到自己跟前，还没等大家开吃，他就大快朵颐起来。
　　 威威，叔叔在呢，不能只顾一个人吃。妈妈嗔怪道。
　　 我想吃嘛，我就要吃。君威不高兴，撒起娇来。
　　 仇欢皱起眉头，向君威瞪眼说，小孩子不能太自私，爷爷奶奶就不吃了？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关你屁事，娘卖×。君威见仇欢向他瞪眼，立马不高兴，把筷子扔到地上。
　　 小小年纪，冒完得（没礼貌），学会骂粗话了，看我不打你。仇欢一听，心头火起，扬手要打君威。
　　 君威见状，立马滑下椅子，哇哇大哭，在地上打起滚，手乱舞，脚乱蹬。妈妈立即起身，俯身去拉君威。
　　 妈，让他哭，别理他。仇欢制止道。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君威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说，威威乖，威威最听话了，鸡肉你想多少就吃多少，好不好？君威这才没哭，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站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吃，还冲仇欢瞪眼示威。
　　 妈，你这么个管法，能管好孩子？仇欢忧心忡忡地说。
　　 妈妈笑道，他想吃就让他吃吧，小孩长身体，需要营养。
　　 这……哎！仇欢没有说下去。停了一会，问，妈，五奶奶身体咋样？
　　 她呀，身体目前没啥大问题，就是年轻人没一个在身边，孤孤单单。妈妈叹气说。
　　 堂哥堂嫂他们呢？仇欢问。
　　 他们都出去打工了，一年到头不回来一次，孙子孙女们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谁也顾不上你五奶奶。妈妈忧郁地说，一脸无奈。
　　 哦。我去看看她。仇欢说。说起五奶奶，仇欢心里充满感激之情，小时候与爷爷住在一起时，爷爷每天只吃两顿饭，而且每顿吃得很晚，仇欢经常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五奶奶见仇欢可怜兮兮的，非常同情他，常给他饭吃，有时还给他好吃的，比如水果糖，饼干等。五奶奶就像寒冬里的一缕阳光，照进了仇欢灰色的童年，也照进了他的人生。
　　 好啊，去吧，我给她留了一小碗鸡肉，你带过去。妈妈高兴地说。
　　 从五奶奶屋里出来，仇欢既高兴又难受，眼里还噙着泪水。他原本只给五奶奶三百元，可手一哆嗦，就多捏了两张，比他给爸妈两人的钱还多。对他来说，这不是个小数目，他打工每月工资才三千多，可他认为，再多给点也值得。五奶奶只要那两盒绿豆糕，绿豆糕是五奶奶的最爱，是仇欢特意从山城给五奶奶带的。五奶奶说啥也不要钱，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仇欢情急之下把钱放在桌子上，立马溜出门来。五奶奶目送仇欢，双手捧着仇欢给她的钱，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笑容凝固在脸上，眼里汪着泪水。
　　 仇欢回家时间仓促，打算第三天就要回山城，他说他正参加贵大的电工函授班，下月就要考试。其实，他想学厨师，很羡慕厨师这个职业。可芊芊不喜欢，说厨师整天与油烟打交道，油乎乎的，一身油气。她逼着他学电工，说电工学好了，可以进厂里搞电路维修，还可以安装水电，去哪儿都用得着，而且工作体面。仇欢拗不过芊芊，只好委屈自己。
　　 妈妈先是惊讶，而后平静地说，走之前去看看你姨娘。仇欢说，这次没时间，下次再去吧。实则不想去，对姨娘的恨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化解。
　　 你姨娘身体不好，估计在不几天了，看一次少一次，下次回来不晓得还能不能看到。妈妈说着，眼框又湿润了。
　　 姨娘是妈妈的姐姐，她家在八里外的梅山村。那次咬人后，仇欢没了朋友，他们除了嘲讽他，没人愿意跟他玩。他感到更加孤独，越来越不喜欢学习，经常旷课，成绩像冬天在陡坡上滑冰一样，哧溜就下去了。本来成绩不怎么好，倒数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仇欢实在读不下去，转学到了梅山小学，那时就住在姨娘家里。
　　 姨娘有三个小孩，都比仇欢大，两个表哥，一个表姐。离开爷爷，仇欢感到庆幸，原以为姨娘会对他好，不用再挨饿受冻，谁知姨娘还不如爷爷。
　　 姨娘经常大声命令道：
　　 仇欢，去砍柴。
　　 仇欢，去拔猪草。
　　 仇欢，去放牛。
　　 ……
　　 我、我不去。仇欢嘟囔着嘴回道。
　　 不去，就别吃饭。姨娘凶巴巴地警告他。仇欢懒散惯了，一开始没把姨娘的话当回事，没去干活。到了吃饭时间，姨娘让他在门边站着，不让他吃饭。他拿着碗去盛饭，姨娘抢了碗，把他推出门。仇欢眼睁睁地看着姨娘他们吃饭，忍不住嚎啕大哭，哭也没用，姨娘还是没给饭吃。姨娘说，我家不养懒鬼，不做事哪有饭吃。还是表姐偷偷塞给他一个煮红薯，他吃了红薯，去地里拔了一笆篓猪草，姨娘才让他吃饭。
　　 有了这次教训，仇欢干活再也不敢偷懒。为了让姨娘高兴，有时抢着干活，如喂鸡喂鸭，甚至去一里以外的河边挑水。有次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坏了小桶，被姨娘打了一耳光。姨娘骂他，干不了就别干，逞什么能。仇欢费力不讨好，捂着火辣辣的脸，他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只是偷偷斜睨姨娘，眼里多了些许仇恨。
　　 事没做好，挨了耳光，这不算最难受的。
　　 姨娘家很少吃肉，喂的鸡呀鸭呀，以及鸡蛋鸭蛋都拿去卖钱。若是来了客人，有了荤菜，不让小孩上桌，夹点菜去旁边呆着。表哥表姐他们可以自己夹菜，而且想吃啥就夹啥，想夹多少就夹多少。仇欢却不行，只能是由姨娘或姨夫给他夹，每次夹的菜太少，总不够吃。仇欢不服气，有次想自己夹菜，夹那块最大的油汪汪的腊肉，当筷子伸到碗里时，被姨娘用筷子打了一下他的筷子，他的筷子被打落在桌上，一只掉到了地上。
　　 一点规矩都没有，我给你夹。姨娘向仇欢鼓起眼睛说，夹了一块小小的油炸豆腐，放在仇欢的碗里。然后没好声气说，吃完这碗饭，别夹菜了。不要光吃菜不下饭，要看菜吃饭，懂吗？仇欢捡起筷子，端着碗，低着头，在表哥得意和嘲讽的眼神里怔怔地走到门外，站在屋端头，久久没有动筷子。
　　 这些不愉快的事，仇欢从来没告诉别人，包括爸爸妈妈。他把它们摁在心底，想忘却它们，可它们就像扎在心底的弹片，时不时地发作，隐隐作痛，难以释怀。
　　
　　 五
　　 这鬼天气，昨天还艳阳高照，今天却温度骤降，这会儿飘起雪花。天阴沉沉的，树林，田野，村庄都愣在那儿发呆。
　　 仇欢提着两罐伊利奶粉，走在去往姨娘家的水泥路上。这奶粉是他给妈妈买的，他不想提，给姨娘二百元钱就行，可妈妈硬塞给他，说姨娘正生病，需要补补。还未进村时，仇欢正低头想事，突然，“呲溜”一声，一辆白色的小车停在仇欢的身旁，车门开了，下来一个身穿皮衣、肚子微凸的年轻男人，那人惊喜道，你是……仇欢。
　　 你是……仇欢抬头，疑惑地看着对方。
　　 我是登科，你记不得了。那人兴奋地说。
　　 哦——唐登科，胖子。仇欢佯装高兴地说，然后看了看他身后的车，再把他打量一番，说，胖子，这车是你的？你发达了？
　　 嗯。啥发不发达，混口饭吃。胖子笑着说，你这是去你姨娘家？
　　 你咋晓得？仇欢有点惊讶。
　　 呵呵。我老婆就是你姨娘村里的，离你姨娘家没几步路。胖子说着，攀着仇欢的肩膀，显得很热情。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能掐会算。仇欢打趣道，又问，在哪儿发财？
　　 我在凉都，做五金生意。你不是在山城嘛，我在那儿开了一家分店。有时间我请你喝酒，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好好叙叙。胖子朗声笑道。
　　 要得。要得。你这次是回家过年？
　　 回家过年。爸妈年纪大了，多陪陪他们。要不，我平时很少在家，过年再不回来，老人岂不太孤单，我这个做儿子的于心何忍。胖子正色道。
　　 仇欢一惊，心里多了一份对胖子的敬意，问道，你爸妈对你不错吧？
　　 啥不错，就那样。我小时候他们把我甩给爷爷奶奶，到广东打工去了，很少管我。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胖子平静地说。
　　 仇欢问，那你不恨他们？
　　 说一点怨恨都没有是假的。我以前也恨爸爸妈妈，不过这么多年在外闯荡，我早就不恨他们了，恨有何用，毕竟是自己的爸妈。现在他们老了，我们不管谁管。是不是？小时候的那点事，该放下就放下，老揣在心里顶蛋用。再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当时也是没办法，谁也不想把孩子留在家里，让老人管。理解，理解万岁。胖子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