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顿晚饭(短篇小说)
徐国铁双手合十,笑,连声说,认罚,认罚。
好,还是当年的爽快样。先一个个认,认不出来同样罚酒。刘珊环笑着说,两腮的酒窝里装满了神秘,等着徐国铁来探究。
好,这个嘛,阿珍,还是当年的模样。那个胖子嘛,是杨童书,哈哈!徐国铁叫出名字后,来到杨童书旁边的人跟前。刘珊环说,这个不准你认,让你身后的美女认。
栗茜一看,这不是刘刚吗?怎么老成这样,样子显老不算,还秃顶了,剩得有几根,被他梳直了盖在秃顶处,反而使他的秃顶肉红色更加显眼,甚至有些滑稽。她知道刘珊环是要开她的玩笑,而她,天生不喜欢打闹,就微笑着说道,这是刘刚,哪会认不出来。
刘珊环上前一步,与栗茜站在一起,盯住徐国铁,问,那我是谁呢?
众人一听,这不是多余的问题嘛。徐国铁暗自寻思,刘珊环依然是那样,穿戴一身黑,她的目光熠熠的,只是两个酒窝没原来的圆了。她还是那么细高,声音没变,发型没变,就是有了眼袋和几条皱纹而已,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呢。
徐国铁伸出手,说,珊环,还是以前的模样,其他人也许在街上面对面碰到,不一定认出来,你呢,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真的,我从不骗人。
真的吗?你从不骗人?刘珊环紧紧盯住徐国铁反问,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那模样,不把对方的肠子五肚都要看穿不罢休。徐国铁就这么站在那儿,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点点头。
刘珊环不得不承认,徐国铁确实老了,当年的帅气荡然无存,腰也立不直。头发梳得没有一丝凌乱,结果越整齐,越显得一根根银丝白得醒目。额头上如刀刻的印痕,眼镜框下,深深下陷的眼窝里,那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眸,无声地流淌着岁月的沧桑。刘珊环暗想,这个就是本省教育界很有名气的教授,任凭想象丰富的人,也无法把他与一个知名的教授联系起来。
刘珊环转身,细细打量起栗茜来。栗茜虽说一头白发,还是那么安静,从进来到现在就说了那么一句,一直静静站着,听着,神色平和。栗茜竟然一丝妆都没有化,素颜,皮肤依然白白的,像白菜茎,水分充足。只是体型发福,眼角细纹多,低头时,有双下巴。当年,她可是那种我见犹怜的瘦。
栗茜,你变化不大,刚才你一进门,我们就认出你来了。刘珊环幽幽道。
是的,一眼都认得出栗茜来,要不是有她在身边,徐国铁一个人走进来,我们会以为来了一个走错房间的老头子。刘刚哈哈大笑,打趣道。这刘刚,就这么长不大,读书时,就天天与徐国铁抬杠,两人住一个宿舍,经常出入运动场,天天互相打趣抬杠。
唉,刘珊环暗暗感叹,三十年了,每个人的日子不一样,却有一个共同点,都输给了岁月。现在看来,徐国铁也一样,而且输得更惨。
肚子饿了,杨童书嚷道。
刘刚又哈哈大笑,你还是原来的样子,随时喊饿,读书时就数你胖,现在看来,还是你最胖。刘刚从不忘记打击人,他的座右铭就是,打击人不要本钱。
笑过,刘珊环招了招手,对女服务生说,那就上菜吧。
四
这是一个大包间,一张大红木圆桌置于房间正中央,四周是配套的雕花实木椅子。桌子、椅子有着好看的木结花纹,圆晕如女人美丽的酒窝,充满着诱惑。
刘珊环坐在上位,她背后墙上,是一幅画,画上有名家题字,天涯海角情依旧。右边是栗茜,栗茜旁边是徐国铁,再旁边是杨童书。刘珊环左边是刘刚,刘刚旁边是阿珍,其他同学依次围坐。
女服务生们鱼贯而入,当把菜碗放在桌子上,徐国铁和其他人一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八个半新不旧的大瓷花碗,碗是乳白色的,花纹是蓝色的。一碗汤,是酸菜洋芋汤,汤上面飘着淡淡的一层油,在碗里晃动着;一碗是番茄炒鸡蛋,有几片红辣椒;一碗是回锅肉,肥肥的,白白的肉片,用青蒜苗炒的,有几条姜丝;一碗是老奶洋芋,洋芋煮熟捣碎,用糊辣椒炒的;一碗是糊辣椒炒莲花白;一碗是素炒苦瓜;一碗是凉拌粉条;最后一碗是家常豆腐。低头看着这八大碗,徐国铁抬起头来,又望望左右,见大家也是这副模样。徐国铁对刘珊环说,都是老同学,不必见外。其实,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吃,农家乐也行。像桌上的一样,都是常见的农家菜。可这儿的服务费、房费高,这样破费不好吧。
莫说钱,说钱就俗了。先吃,尝尝味道如何再说。刘珊环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却被徐国铁捕捉到。她要干什么呀?在这样的贵宾间,点这样的家常菜。三十年没见面,徐国铁还是不了解刘珊环。从进来到现在,刘珊环说的话,有些冲,总觉得还有半句没有说出来。想到当年自己有负于她,他觉得少说为好。
也许是饿了吧,杨童书连连夹菜,吃得添嘴抹舌。众人纷纷伸出筷子。
怎么样?这味道。刘珊环轻轻问,这回,大家分明都瞧出她狡黠的微笑,好像今天是在开美食品鉴会一样,刘珊环是考官,众人是赶考者。
不错,不错,味道不错,众人说。
这样的菜,当然很平常,宾馆自是不会炒的,是我在后街小馆子里订的。看来你们真的都忘记了,多么熟悉的菜,多么熟悉的味道,竟然没人吃出来。唉!既然这样,就撤了吧,把这样的味道埋葬在时空里。刘珊环摇着头,轻轻说,眼里有亮光在闪动,给人感觉,只要有一个触点,就会嚎啕大哭。
众人还是不解,不知刘珊环在整哪样。
刘珊环看看徐国铁,又瞧瞧栗茜,再望望其他人,说,这是三十年前我们班上吃的散伙饭。当时,就是这样的土碗,就是这样的碗花,就是这样的寻常八个菜。人还是那些人,菜还是那些菜,只是,味道却没有了,味道让岁月给风化了。你们没有一个记得,不如撤了吧。
桌上突然没有了声音,三十年了啊,刘珊环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徐国铁赶紧说,那别,别撤,我吃着挺好的,珊环的创意真好,是叫咱们吃回忆饭。他边说,边夹菜吃,这碗吃一吃,那碗尝一尝,就像这样吃,就把当年的时光吃回来一样。
刘珊环转身对门口的女服务生说,撤换!声音坚决果断。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刘珊环搞哪样名堂。
五
刘珊环话音刚落,刚才的几个女服务生进来,端走了这八道菜。几乎就在同时,又进来几个身着紫色旗袍的女服务生,端来了与刚才不一样的菜。
徐国铁无奈耸耸肩,栗茜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刘刚张望着,杨童书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唯有阿珍一点也不惊讶。刘珊环就这样,她要做的事,谁也劝不住。刘珊环就这么任性。
这些紫色旗袍的女服务生端着菜,站成一排。领班个子高挑,穿的是白色旗袍,说话的声音很甜。女服务生放上一样菜,她介绍一次。
一位女服务生在桌上放了一个酒精炉,另一位墩上锅,锅里冒着热烟。顿时,屋里香气扑鼻。这是乌蒙神韵梨炭兔肉火锅,取材乌蒙山梨炭,乌蒙山纯野兔肉加工制作而成,也是今晚的主菜之一。杨童书听了,鼻子嗅了嗅,说,真香啊!
徐国铁皱了皱眉头,他打小就不吃兔肉的。倒不是他有多讲究,只是他属兔。
这是三江鱼亲家会,取材南江、北江和东江的鱼各两条,清蒸而成。看着冒热气的这道菜,徐国铁说,不就是三条桂鱼吗,谁知道是不是这些江里的。
不要用教授的研究眼光怀疑一切,这绝对是真的,刘珊环笑着说。
这盘是火山飘雪,口感极好,泛甜略酸。说到这里,领班望了望刘珊环、阿珍、栗茜和其他女同学,继续说,这是美女们喜欢吃的美食。火山飘雪啊,栗茜仔细看了又看,这不是西红柿上面撒了一层白沙糖吗?
随后上了红白双簧、乡愁、绝代双椒几道菜。这时,随着紫色旗袍一闪,抬来一个椭圆形盘子,领班说,这道菜叫花心恋人。
刘珊环好像没听清,追问道,你说叫哪样?
花心恋人。领班笑眯眯的吐字异常清晰地提高声音说了两遍,就好像每一个人都没听见似的。刘珊环嗯了一声,低头仔细瞧了瞧,然后说,我说哪样花心恋人,不就是花心大萝卜嘛,哈哈,花心大萝卜,说着,笑了起来,把两个酒窝抖成两个洞,深不见底。
阿珍有些急了,偷看了一眼徐国铁,又看了一眼栗茜,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这才放下了心。看来,刘珊环还是放不下,这次请客的目的越来越清晰,一定是要当众羞辱徐国铁。看来,这是一台鸿门宴啊。
这时,只听得刘珊环说,上酒。三名女服务生端来三瓶酒,包装盒上写得很清晰,三十年陈。刘珊环说,不管会不会喝酒,今晚都得喝,这是三十年陈,象征我们三十年才见面。
喝,这酒一定得喝,刘刚大声说。杨童书也嚷道,不醉不归。徐国铁眉宇间皱了一下,不过,很快消失不见,说,这酒是得喝。
女服务生开瓶,倒酒,说,女士们、先生们请慢用,有需要服务的请只管说。说完退了出去。
酒过三巡,话多了起来,开始彼此调侃。晚霞透过窗子,映红了房间,染在众人脸上,给人一种酒不醉人自醉的感觉。
栗茜暗暗感叹,人就这样,酒一下肚,话就多,胡话也就多了起来,只是,酒多了,话再胡也就被忽略了。
刘刚说,阿珍,还记得当年我们开玩笑吗?说要是徐国铁与刘珊环结婚有了孩子,就取用他俩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叫铁环。
阿珍暗怪刘刚,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当她不知如何回答时,大家已经笑得满脸皱纹叠加,就如湖里荡起的涟漪,开出一朵朵菊花来。
杨童书眼泪都笑出来,顺着脸颊落在一层层的肉下巴上。他从桌上的餐巾纸里抽出一张纸巾,抹了抹,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喊,我也想起徐国铁的一件事。他还未说就笑开了,笑个不停,又去抽纸巾。你们记得吗?徐国铁老家那儿口音有些怪,n音总是发成ng的。他每次喊刘珊环,还酸不啦叽的,不带姓,总是珊环,珊环地叫,结果大家听到的就是——上环,上环,笑死人了。
哈哈哈!是,是的。刚叫那会,大家一笑,就笑出暧昧,刘珊环同学也反应过来了,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偏生就没见她生气,就如生气从她一笑就从露出的酒窝里溜走似的。是不是那时刘珊环同学就喜欢上环呢?刘刚也边说边笑,笑得眼角白扑扑的一堆。
刘珊环也笑,两个酒窝一闪一闪的,她就如当年一样没生气,只是没有当年那么红红的脸。
看你们几个大男人,说啥呢?再说,栗茜会生气的。阿珍想笑没敢笑出来,朝刘刚、杨童书嗔怒。
栗茜一直安安静静坐着,听着老同学们胡侃。即使听到他们拿徐国铁与刘珊环当年的糗事说事,她也安安静静的。不就是开个玩笑么,不就是说说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事么?这又算个什么呢?只要能让大家开心,说说无妨啊。栗茜就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她一直不说话,面带微笑,默默坐着,或夹菜吃。
其实,刘珊环和徐国铁当年的那些事,栗茜没有忘记。
毕业那几日,聚会多了起来。在城里玩得不过瘾,他们利用周末,玩到了城郊一个小县城边,住在城边的一个培训站。恰好站长是杨童书的大舅,说培训站九月份才来学员,房间都空着,你们几个人一人一间,晚上好好休息。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狂欢至深夜。最后,大家都喝多了。徐国铁喝得扑在桌子上,一声不吭。刘珊环更甚,喝得吐了,嘴里不停地喊着徐国铁的名字。刘刚是第一个喝倒的,稍微清醒的杨童书,扶起刘刚回培训站。阿珍叫另一名女生与她一起扶起刘珊环,送去房间。阿珍回过头来说,栗茜,你没有喝酒,徐国铁就交给你了。栗茜点点头,扶起徐国铁,往回走。徐国铁边走边说,珊环,不要你扶我。栗茜没有说话,搀扶着他进入房间,倒了些水给他喝。喝了水,栗茜扶他躺下,就要离开。徐国铁嘟嘟囔囔,说,珊环,不要走,陪陪我。我是栗茜,栗茜郁闷回了一句。是栗茜?好,其实,我也喜欢你,说着,抱住栗茜就是不放。
第二日醒来,瞥见栗茜眼角挂着泪花。床上那一摊红,那么显眼,他什么都明白了。栗茜见他醒来,没说一句话,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徐国铁吓出一身冷汗,慌忙跑到洗漱间,把挂着晾晒的床单拿来换了,把染红的床单几把洗干净,挂起来,这才悄悄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六
当别人这么拿刘珊环与徐国铁开玩笑时,刘珊环也开怀大笑,仿佛她与徐国铁是一家人,而不是栗茜。
他们喝着,一杯又一杯,话音越来越高。这个与徐国铁干一杯,那个又来碰一杯。
刘刚又要给徐国铁倒酒,栗茜终于坐不住,不再安静。她伸出手,拦住,说,徐国铁不能再喝,他身体不好,胃癌,做过胃大面积切除手术。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掉进心里,扎得众人恶生生疼。饭桌上的热闹,霍地消失。一时间静悄悄,各人都听得见自己心疼的撕扯声。
说这些做啥呢?见同学们都震惊地望着他,徐国铁不愿意栗茜说下去。
真的别喝了,都不要给他倒酒,身体要紧。反应过来的阿珍慌着说,声音竟有些抖。
都是拼命闯的祸,不会想自己的身体。熬夜伏案研究,日子在超负荷运转,身体在透支中负行。那次,他差点下不了手术台,在重病监护室待了几天几夜。三年来,他是靠药罐子养着的。栗茜说着,头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就像脚下就是药罐,要拿出来给大家看似的。
小说让人深思,具有正能量。
是的,爱不在,唯有放下,方能拯救。
这才是真正的小说,欣赏学习了。
感谢山地分享,祝佳作连连!
集中笔墨写一顿晚饭,把以前的事插入,试试这种写法。人生活不易,爱恨纠缠下去不行,唯有放下,才能实现自我救赎。
小说人物颇具立体感,一如现实中人;叙事节奏稳妥有致,顺叙、倒叙、补叙交相辉映;语言明快,人物动作、话语、心理的表现皆有高妙之处。
正可谓:一顿晚饭意蕴深,不想人生是个坑。一朝踏错千年泪,无限思量心难平。
细节与画面是小说的生命线。我还做得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