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听得许志辉目瞪口呆。他们号称机关干部，读书学习批文件，以为懂形势，明白万象，了解民情，可走出四堵墙，两眼一抹黑了。他试探着问：“那，吴济之前因为女朋友和杨宏宇有过节是怎回事？”
　　 “杨宏宇不是开出租车吗？吴济有段老用他的车，去省城送土特产。吴济有个同学的父亲和省城几个大酒店有业务往来，客人稀罕咱北城的豆腐干和茶食，接到电话，吴济租杨宏宇的车送货。时间长了，两人处得近了，他看我儿子长得高高大大，家里开着旅店，给他介绍个女孩子，两人相处了几个月，吴济去了女方家，嫌人家脏，上了厕所没洗手就吃饭，女孩花钱太手大，分手了。你说这能叫过节？”
　　 “不能。”许志辉态度明确。
　　 省里有了北城特色食品专卖店，批发零售，成本价低。吴济不送货了，去学电脑。说话的功夫，不时有外地口音的人打断他们，入住“秋红”旅店，金秋红动作麻利地收了客人五十元压金，告诉他们住几号房，顺手递过去几个一次性水杯。回头和许志辉说：“你看到了吧，晚上房间基本上是满的。白天开钟点房的也不少，外地民工长期回不了家，瞅个空打牙。”边拿了墨橘让许志辉吃。
　　 许志辉摆手。
　　 金秋红叹了口气，“我可不想卖房子。被逼不过，就去天安门下跪。”
　　 “顺应形势，这儿拆了，去别的地方开旅店也是一样。你这么能干又会计划。”许志辉真心赞叹。
　　 “能干什么？我是光屁股撵狼，胆大不害羞。”
　　 “你可不要当‘炮灰’，天安门是那么容易去的。”许志辉欣赏她的直率，怕她吃亏。
　　 “天安门算啥，有人还要去联合国告状。”
　　 “联合国管你这事，越说越离谱了。”许志辉暗笑：“吴济最近回来让他联系我一下。”
　　 “他下周回来，给他父亲上坟。”金秋红答应了，又问了几句林枝近况，叹：“出门在外不容易，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换了我，东南西北分不清，得把自己弄丢了。”
　　 “为了女儿逼的。”许志辉道别，金秋红送他到门口，他从巷子里走过时，遇见闫二独自在“如家”旅店门口，旁边蹲着那只金毛狗，许志辉朝他点了点头，走出几步。后面有声音高叫：“嗨，站住，嗨站住，许同志……”一连喊了四、五声，许志辉返回身，闫二道，“咱说说拆迁。”
　　 “说拆迁？”许志辉回到闫二近旁，完全是下意识，道：“进去，看看你是什么高级家。”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如家”宾馆，那狗不离他们左右，溜溜地跟着。
　　 闫二喝了声，呆呆，一边去。
　　 许志辉得知那狗名“呆呆”。进了家门，见闫二老婆，一位剪着短发、纤瘦、有点驼背，颧骨显高，着灰蓝上装的妇人，系一条蓝色印花围裙，正往餐桌上端菜，桌上已放了清蒸鱼、烧豆角、豆腐几样菜，闫二让道：许同志，赶得巧了，一起吃点吧。
　　 许志辉才发觉自己冒失了。又见餐桌旁的婴儿车中躺着胖乎乎，眼睛亮亮的婴儿，转头冲他们吐舌头。闫二介绍：“我孙子，叫子旋。”金毛狗“呆呆”伸着前爪往婴儿车里探，闫二老婆拍了一下它的脑袋，狗就地蹲着不动了。
　　 “村长，你说说广居巷想拆的人多，还是不想拆的多？”许志辉问。
　　 “房子年代久了，翻新过的也住几十年了，巷子窄，环境不好，出门就是垃圾堆。”闫二抽了抽鼻子说：“我看大部分人都想拆，就是嫌给的钱少。”“汪汪”，叫“呆呆”的狗冲许志辉嚎。
　　 “别闹。”闫二唬了狗，继续说：“我早就知道你原来是公安局的，调到政法委时间不长，不满一年吧。”
　　 “是的。八个多月。”许志辉点头。
　　 “前年我侄儿媳妇在801国线旁被汽车撞了，交警队处理不公平，报到公安局，就是许同志主持的公道。”
　　 “哦。”许志辉完全忘了这档子事，任民警期间，每天接触各式各样的当事人，走马灯似的。他盯着闫二追问：“那你呢？想不想拆？”
　　 “多给钱了就拆，我儿子结婚时没买新房，这不孙子都有了，还租房住。在省城买房，等着用钱呢。”
　　 “在政务大楼前说拆迁住高楼不好的不是你吗？”
　　 “嘿嘿。”闫二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妹妹和妹夫不让我去了。他们说，建设广场是民心工程，除非中央办公厅才能阻止。支持广场建设，可我不想住高楼。”
　　
　　 八、假以通告
　　 2014年5月30日下午2:30分，同心广场建设改造征收工作推进会对在城区建设改造范围内的行政、事业、企业一般干部和职工做出明确规定，在同心广场建设改造范围内的行政、事业企业一般干部和职工一周内必须签约,一周内未签约的给予停职处理,停职一周内未签约的给予离职处理，离职后不再占用原单位编制,分别到组织、人事、教育等部门待岗，待岗后扣发工资。
　　 2014年5月30日
　　 红底黑字的“通告”贴在政务大楼前面的水泥电线杆上，政务大楼位于北城中心地段，是商业、邮政、学校、银行等主要部门的中心枢纽，每天到一楼服务厅办事的群众无以数计。大早，电线杆前围了不少人，一传十，十传百，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用手机拍了，上传到微信朋友圈。不到两小时功夫，大楼前聚集起上百人，口口相传添油加醋骂政府：不拿老百姓当人了！
　　 这是侵犯公民权利。
　　 株连九族政策国家明令禁止。听说副科级以上“零报告”，填表说明有没有被“征收”的房屋，直系亲戚有没有，连岳父、母也算直系亲戚。
　　 医院有个姓朱的不同意拆，院长告了指挥部。指挥部副主任毕风清说，明天起别让他去医院上班了，来指挥部工作。姓朱的每天去指挥部，毕风清去哪他去那，跟了半个月觉得没意思，答应拆了。
　　 政府流氓，什么事也能做出来，这明明是掠夺嘛。
　　 前几天党校学习，请了外地搞过拆迁工作的领导介绍经验。那位领导外号“指倒”，他工作过的城市，手往哪里一指，那里就得乖乖拆迁。他的做法就是全力以赴总动员，把亲戚、朋友，认识的人全找到一起做工作。有位石油公司的小头目不拆，调查到他有个相好的女友开着加油站，让税务局、工商局查违法，勒令停业整顿；城北小学校四班的班主任不拆，不用给学生上课了，半夜三更，一群人去给她做工作，黑压压一片……
　　 这还叫人权社会了，有没有隐私？
　　 ……
　　 众声嘈杂，为防止群体事体发生，毕清风带领派出所的民警维持秩序。许志辉是在手机上看到“通告”相片的，他比较冷静，这红纸黑字没有题头，没有署名的“通告”用指令式的语气吓人，不通情理，没有法律依据。不会是某职能部门出台的，是谁借了“同心广场建设改造征收工作推进会”的名头，混淆视听？谁有如此大的权利？要说是什么人搞恶作剧在风口浪尖上挑事端胆子也太大了。或者是对政府拆迁改造工作有意见借机挑唆激化矛盾？
　　 “通告”贴了不到半日，被巡警撕了。许志辉打电话过去，问：“风哥，通告谁贴的？”
　　 “能是谁？肯定是那些不同意征收的故意捣乱。”
　　 “查清了？”
　　 “忙得脚不着地，哪有功夫去查这屌事？”毕风清语态淡漠，并不在意。
　　 许志辉在公安局工作时，常和毕风清打交道。毕风清属鸡，比许志辉年长九岁，开局务会，毕风清总是早到一会儿，去许志辉办公室闲聊。许志辉不吸烟，偶尔有同学朋友找他公务，丢下一盒、两盒的，他收进抽屉，见到毕风清借花献佛。毕风清乐呵呵的称他小兄弟，常和他叙私情。
　　 毕风清在北城派出所干了十几年，从普通干事到副所长兼教导员。他办事果断，工作作风泼辣，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想升个格儿进局党组成员，努力了几次未果，不觉快退休了，由于年龄限制失去了机会。平时表现得满不在乎，两杯酒下肚，情绪失控，鸭子般挥着手臂片刻哭，片刻笑，片刻大喊大叫，大骂世道人心不公平，骂XX是狗娘养的，怎么就看不出他毕风清一片赤胆忠心，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再两杯下去，整个人五迷三道，破开嗓子高唱，看流云/不说话/寂寞吧苦闷吧/想起当天月明下/归来吧，归来哟……又喝，直到物我两忘，不知今夕何夕，酒店关门，踉跄着回家，在一模一样的楼群中绕，一幢楼绕成了两幢，两幢绕成了四幢，终于找到了家，钥匙没插进锁眼，门自动开了，老婆没训他，还朝他笑。他上前一把抱住，又唱：亲爱的，你慢慢飞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怎么沉醉的？脑袋混沌一片，第二天，被告到纪检委，审理查明，犯有醉酒骚扰邻居罪。毕风清打躬作揖痛哭流涕：“喝酒百害无一利，我改我戒。我说到做到。我心和言，言和行一致！”
　　 许志辉真诚相邀，“风哥，哪天有空了咱喝杯。”
　　 “好。随时联系，我请你。”毕风清答应得痛快，可见，改和戒都是耍嘴皮子。
　　 晚上下班回到小区门外，许志辉见路边几工人在移树，一位穿柠檬色单风衣，身材瘦削，肩胛骨微微突起，剪齐肩短发的女子举着手机煞有介事拍照，穿蓝色工装的工人问：“你拍什么？”
　　 “我的树要被人挖了，拍下来做个纪念。”
　　 “这到底也不知是谁的树，政府说是他们的，你说你的。”工人双手托在镐头把顶端，歇口气的功夫，逗笑。女子或许并不情愿，只是出于礼貌笑了笑，虽然她穿了件簇新的淡青色短风衣，但从她身体的轮廓，有些坚冷的线条，许志辉一眼认出是妻子林枝。正诧异她如何不声不响突然回家，林枝一扭头看到了丈夫，神情中闪过一丝热扑扑的激动，转瞬即逝。夫妻俩肩膀贴着肩膀往家里去，林枝说在微信朋友圈中看到了那张通告，怕政府会强拆，许志辉顶不住，不告她，“家突然没了可怎办？你是不是已经签字了？你若不答应会停职吧？我还想，你若是不好顶，咱俩办个假离婚，房子归我名下，让他们去北京找我。”妻子显然把所谓“通告”当真了。
　　 “通告是假的。”
　　 “怎么假了？通告还能做假？”林枝瞪大了眼。
　　 “有人故意捣乱，反对拆迁。”许志辉一时难以说清楚。“通告”内容显然不是一般的恶作剧，是恶意挑畔。里面大有阴谋，他没有说出来。夫妻俩一个多月没见面了，许志辉下体有所反应，喘着气，猴急地把妻子压在床上，刚要亲热，楼上传来嚎啕的哭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是少妇家的女儿。常在节骨眼儿上无故大哭，早之前，许志辉想上去问个究竟，林枝不让。林枝说，“谁管得了孩子哭？”夫妻俩在令人烦恼的哭声中做了一回……翻转身时，许志辉见妻子眼角挂着泪，她用力抓着他的胳膊问：“咱房子能不能顶住？不会说拆就拆了吧？”
　　 “嗯。”许志辉没置可否，比起他来，林枝对家付出的更多，装璜家钱吃紧，她一趟趟跑建材市场，用最合算的价格买最适用的材料，看上去同样的铜拉手，售价七到十元不等，林枝比较了又比较，买性价比最高的，可以组装的电视墙，美丽家园卖三千多元，林枝实在喜欢，拍了照，绘了图，让木匠依样做了，只用了几百元工本费。吸顶灯，装饰画，盆景，家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费尽了心血。记得搬进新家的那晚，林枝从客厅窜到卧室，又从卧室度到客厅，说舍不得睡。这样的家没了，情何以堪？
　　 许志辉不知该怎样安慰妻子，只和她说了吉祥园住户们的意见，有两家坚决不拆的锁门去了儿女家，几个在职的怕顶不住去找房子了，有的贴了廉价壁纸，有的铺木地板，准备拆时多算装璜费。居委会主任杨美兰态度坚决，表示拆可以，生活质量不能下降。得换到比现在更好的房子住。
　　 林枝听了最后一句，眼睛里闪出一丝兴奋，看时间才晚上八点多，跳下床，带上从北京买回的巧克力去找杨美兰了。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近子夜十一点，林枝捏着几张绿色闪银的巧克力纸兴冲冲到家，她有收集糖纸的嗜好，金的、银红的，各色曾经包过甜美的糖果、引发人无限想象的糖纸她都舍不得扔，一叠叠用皮筋扎好存在一只大纸盒里。初次收集糖纸是两人新婚那年，朋友送了盒心形巧克力，分上下两层装了十八个，每块用同样大小的方形锡纸包了，锡纸四角印小桃形，祝福语是“爱情能把平淡的生活点石成金”；四角印了小太阳花，祝福语是“幸福是想起心爱的人就会偷笑”；锡纸印的图案不同祝福语也不同，比如：“世界很小，小到我心里只有你”；再比如：“真正的爱深藏于心灵深处，无语也动人”，“爱情，不是两人相对而看，而是两人朝着一个方向看”等等，林枝用固体胶粘贴在一个十六开大的本子上，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保存至今。
　　 许志辉想笑妻子大方给人送去了巧克力，又小气得拿片包装纸回来，林枝不容他开口边脱高跟鞋边宣布：“我明早就走，托了宁宁同学妈给她做饭呢。咱家交给杨大姐了，拆不拆听她的。咱们吉祥园，我看就数杨大姐人正直，敢说话，有主意。”妻子林枝有女人的通病，看一个人好，一好百好；看一个人不顺眼，一无是处。她冲过澡换上白底小樱桃图案的睡衣，躺床上推了推先她一步上床的许志辉，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你看杨大姐这名字多好？屏显页面是您输入的汉字：杨美兰占得诸葛神算第九签[签文]贵客相逢更可期，庭前拈木凤业仪，好将短事求长事，休听旁人说是非。解签一：命中得遇贵人相助，未婚男子可得佳侣，商人则应有主见，始能获利。解签二：有人提拔事事遂心。然非积德修持，无此希望也。君子占吉，小人占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