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诗意的生活(小说)
一
如果爱生活,就读诗写诗。这是裴多新的格言。他在成都军区当兵四年,要退役了。明天就要踏上北去的列车了。宽窄巷子,这是他第二次正式到访的地方了,和军区机要处的小叶。
蜀地的风云截止今天,都要装进记忆里了。阳光依然和煦,暖意随意滋蔓,仿佛是挽留,不急不缓的样子。裴多新第一次敢于大胆牵住了小叶的手,已经心跳得快窜出了胸口。他一手按住胸膛,抑制着急切的心搏,另一只手适度地牵着,躲过一辆车,他的动作就有些放肆,大拇指划过小叶的手心,是故意的,他希望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她的夜空,尽管这样的用意对即将分手的他毫无实际的意义,可他想真情体会这瞬间的美妙,他在构思一首《划过你的夜空》的诗歌,要表达出诗人们从来都没有涉猎的意境,留下一段袅袅缠绵的余音飞韵,也为自己分手后的思念,写下一曲可以常年绕梁的曲子,属于诗人的他独有。
从这里开始,在这里结束。宽可牵手起飞,窄得唯有两颗心贴近,直到心脏没有空间勃起,走向窒息……
这是裴多新蹲在如意胡同那个石墩上临时写就的,诗意就在那一刻喷涌了。无题。诗意的迸发,从来都是如井喷,谁还可以给油井先命名的,诗句是无法浇灭的。小叶飘逸的长发还在他的肩部窸窣地动,他希望这首诗写长,长如小叶的秀发。无法熄灭的火焰啊,已经撩起了他的诗意。有点刺鼻的香水味,这次应该是和他第一次闻香是一个牌子的,是爱马仕,不是古驰,小叶就喜欢这两个名牌。他曾经觉得,如果小叶属于他的,香水都会给他出难题,但他觉得荷尔蒙就需要香水来撩拨。矛盾的世界从来都属于用心的人。此时,他不想衣兜有多少钱可以消费得起香水,就像诗意来了,不能问来路。他觉得醉人,鼻子呼噜了一下,入肺,他的诗吸纳着香,然后四溢,包围小叶孱弱的身子,99斤,永远纤柳般的轻盈。
折叠起来,插进小叶的左胸衣兜,他的手痉挛一下,触动如弹簧一般,他不允许反弹,极快地体验了,之前也有超过一分钟的体验,可意义不同,这是告别体验。
二
不可能里有可能。追求结果,不如享受过程。过程可能瞬间即逝,可不虚度不虚妄的青春记忆,也是诗意的,他心里说,这才不是亵渎,他担心别人不能理解,包括自己,自己不是猥琐的男人,尽管明天他的身份就改变了,可在小叶的心里,他一辈子都不能改变,甚至希望小叶将来走投无路,投奔他所在的旗山山谷里的裴家庄。
他斜睨了一眼身边的小叶,高傲如公主,青春洋溢,换了便装的小叶,恢复了姑娘的本色,尖尖的鼻尖渗出微微的汗露,他想掏出手帕拭去,可诗意告诉他,此刻,每一个细节都可能稍纵即逝。小叶轻启薄唇,蠕动了一下。
“如果不离开成都……”小叶的问话似乎一点可能都没有,可她也不知在惜别的时候说什么。
“能够相遇,就是一首诗,人离开了,诗仍在。”裴多新还是以诗人的方式来回答她,他想不出不离开的理由,他也相信,这样的话,就是分手的温婉。两个人的身份,如果就是普通的相恋,那有可能藕断丝连,但能够结识,并以诗为媒介,成就了一段军旅生活的浪漫已经是上帝赐予他的造化了。
“嗯,我希望……诗人不能离开。”小叶从狭窄的喉咙里跳出了几个断续的音符,裴多新听清楚了。有人这样珍惜自己,他已经觉得这段白马王子与袖珍公主的地下相恋给他的生命带来了不一样的感受了。他不敢再有奢望,尽管他是诗人,可还有着对现实的清醒认知。
“清朝的乾隆石墩就是个句号,我们也画一个句号吧。”裴多新不想让小叶玉唇里蹦出绝情的话,他是现实主义者,用浪漫主义分手,不伤害现实主义的饱满,尽管残酷,诗意不允许残酷,更不能让诗意遍体鳞伤,或者七窍流血。
风将绵绵的发吹拂在了他的嘴边,他伸出五分之一的舌尖,轻呡在唇间,“窒息”的后面还有诗句,都被一根细发勾走了。他觉得总是最深度的挑逗,灵魂不沉静了。没有办法,不能挽回。
参军离家时,大枣饽饽里有一根妈妈的长发,他吐出来了。小叶和妈妈是女人,不一样的味,恶心和好感,怎么会因同样的头发而有云泥之别,都是纤维质地。他想用牙齿咬住这根断情发,轻轻拉了一下,小叶真的更靠近了他,听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敲出了一句诗:骁勇的战马,揪下一根马鬃,系住了主人汩汩跳动的心,嘴唇在心的下面,呡着血腥……
三
挑战是没有用的,无异于把枷锁紧扣脖颈。小叶是苏州天堂的女子,父亲是某政治学院的第几副院长。他不指望可以依附,生怕小叶觉得自己粗俗,可粗俗是生活,他几次都把话咽回肚里,诗意的相处不允许俗气。小叶喜欢风情成都,就义无反顾地来了。她的参军履历里本来有中途岛战役,裴多新打赢了,小叶没有在中途岛安排一次转场撤退,按照人生规划,她应该在柳州,与她的长发及腰拼一下。
裴多新希望可以让她得到第二十四首诗,也是为他24岁的人生留下一个容易铭记的数字符号。还有一个晚上就分手,他不能溢于言表,要矜持地等着,那个早晨,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一张十四行诗。
“对不起,哥。”小叶适度往裴多新的怀抱依偎一下,仰着笑脸,“从士官里提拔干部,路子窄,我爸又不出力……”小叶想把恩怨结算清楚,此时的道歉比谈感情谈依依不舍更好些。
“叶将军,总不能事无巨细。”裴多新从来不因事情不顺而耿耿于怀,他也知道,一个农村出身的士兵,想成为将军,只有在华丽的诗行里可以肩扛几道将军星,划几道杠子,现实的骨感与诗的丰满,就像一条鸿沟,清醒的诗人从来不给现实低头。
“这条,没有什么相送的,领带,金利来,祝你好运吧。”小叶从斜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
“回到我的山沟,你曾经去过,看了,那里没有诗,有的是土疙瘩,还用得着领带?我们那的黄狗都系着领带……”裴多新觉得说到黄狗,似乎是在那条领带上吐了一口痰,马上做了一个低三下四的姿势,单膝差不多着地,“一条领带,养的是看家犬。”
“起来!”叶子四下看,生怕有战友路过而摄下这个场面,成为军中的一道茶余饭后的笑料。
二人选了一家“辣子老婆糕”小吃,坐下。
“认识曾宪梓?”叶子问。
“也是诗人?”
“嗯,是系着领带的诗人。”
叶子从来都不会驳斥裴多新,似乎总是可以顺着他的诗行继续写诗。
“他呀,就是手里举着领带,在街头叫卖,最后……呵呵,他的丽群,就是听着他的叫卖声,才追踪而去……”
“真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裴多新想不出小叶要表达什么,但他突然把自己和小叶也代入了故事里。
“不浪漫,是爱的辛酸。”小叶眼睛里滚出了泪花。
“我要沿街,扯着嗓子,吆喝着,‘小叶辣子老婆糕’?”裴多新这样理解了小叶此时的爱情。
小叶将凳子靠近了裴多新。她看好的就是这个乡下兵蛋子的质朴,还有领会事物的聪明度,还有他的诗。
“敢不敢吆喝?”小叶追问。
“你想让我做一个‘裴宪梓’?”裴多新的浪漫是充满了哀伤和残酷的,“你是将军的女儿,你可以做第二个丽群,可我姓裴,不姓曾。”
“我十分期待,将军娶的也是山沟的穷姑娘。”叶子骨子里是叛逆,想起妈妈的身世。
“如果,在每个早晨,你听到了叫卖声,那一定是我。”裴多新只能用浪漫的故事来结束这次送行。
在已经空旷得有些悲凉的军营营房里,就像催征的号声过后,只有一个还在犹豫的士兵,磨磨蹭蹭。他抚摸那个大福金首饰盒子,一串珍珠项链应该还在小叶的妆奁里,他留匣子盛着她的诗。他嘲笑买椟还珠,古人给他的启发比诗人荷马还具有史诗价值。
他不喜欢“荷马”的名字,浅浅的河泥里翻腾的荷马,脏兮兮。不过他喜欢荷马的一句诗:倒死在光荣的赫克托耳手下。小叶也喜欢,为此,他有了诗人的气质,小叶尽管嘲弄说自己的诗人头衔是借壳而生……
这是父亲用卖一头肥猪的款买下的珍珠项链,花掉了一半猪肉的钱,他告诉父亲,将来还。父子之间怎么还,他说谎了,为一个让他神魂颠倒而不可能拥抱的女人而破费,人生就是这样无悔!
他想创作一首“公主与乞丐”的诗,表达被浪漫主义颠覆的意境,他作罢了,因为他已经不想傻傻地去感动小叶了,小叶是优等女人,是西伯利亚飞来的天鹅,只能看,看就是一辈子的幸福,就是诗意。
小叶也是诗人,但他觉得小叶的诗都是在他的诗的怀抱里诞生的,诗意无新意,可就是小鸟依人。他想,将来自己没有小鸟依人的女人,但曾经有过,足够!
四
他的时光就像一片树叶,太阳隐在了阴霾里,树叶就翻转了。复原后他娶了小学的同学,有点发福的王姝,曾经他还跟随同学称呼她是“王朱”,这个字与“猪”谐音。可最终是物质战胜了精神,生活打败了诗意。王姝的父亲有年产百万的海带养殖海域,尽管是家族里三四个人占有股份,可他不能视若粪土,这比叫卖金利来,不,叫卖小叶辣子……来得更安全,诗可以站在悬崖上,而他不能。
诗意是堕落的,他记得泰戈尔曾经这样说过,他结婚后,诗意远离了他,美感也不因小叶的娇美记忆而存在了,反而变得如陌路。
“姝,”婚后,三个月的某天,二人搬迁到了城里买的新楼,有独立的书房,晚上熄灯了,他低声说,“一旦,我没有了诗,我们的婚姻都不能存续……”
黑夜静寂,王姝和他是异路人,这样的话无异天方夜谭,张了几下嘴唇,依偎在他的身边,也不回答。
他明白,这样对王姝是残酷的,可她不愿意马上就失去小叶的影子。时光里,总有一个人惊艳了眼球,也有一个人要他闭上眼睛,而王姝的无言,莫非已经看透了他对婚姻的两心两意?
他也想留住婚姻,但他不能放弃诗,这是对王姝提前做交代,以后的晚上,自己不属于王姝,属于诗。
但第三个晚上就出现了让他彻夜难眠的意外。
这部破电脑!是他参军前的老物件。启动时,吱吱作响,原先他视为牛耕山坡的诗意,后来诗意被慢吞吞的吱吱声抹杀了,他曾经端起来,准备往楼下砸,可里面有他给小叶的诗,还有小叶给他写的九首诗。
魔鬼!他的诗意出来了,英国作家卢西迪的,题目是“魔鬼的诗篇”!可他马上想拳击自己的头部,是四个字:魔鬼病毒!
《晨,我想你》,明明记得小叶的第一首诗是这个题目,打开文件是阴阳怪气的错玛,像英文字母。他继续寻找诗的残骸。《我们的草堂》,这是他和小叶游览杜甫草堂写下的诗,他还记得最为动人的诗句——
牵住你粗大的手,让阳光钻进我们的手心,向没有点灯的茅屋,走去,去幸会黑夜里的诗句……
他复制这行诗句,然后百度,可他笑了,从来就没有发表,这是他答应小叶的承诺,是青春的秘密。
他听着王姝的呼噜声,感觉放心了,他说写诗,王姝不扰,可他是在重温背叛王姝的诗,他一阵惊慌。
“就知道捣鼓你的诗,媳妇对你一点没有吸引力是吧?”王姝没有睡,突然从房间传出一阵唠叨,这让他愤怒的火焰一下子升腾起来,小叶的倩影从眼前掠过,他要赶走阴霾,冲进房间,瞪大眼睛,一声怒吼:“说梦话吗!”
“一个人不从梦里醒来,守着个气泡过日子,那才是个欺骗的梦!”一向温顺的王姝突然说出这样理性的话,裴多新觉得这话比他的诗还深刻。
他们夫妻俩在诗意里打架,没有刀光剑影,却有着刺透骨髓的恐惧。裴多新突然觉得王姝说得对,自己的诗太虚幻了。他曾经想突然踏脚成都那片热土,给小叶一个天大的惊喜,他想创造一个新的“金利来”传奇,可不是为了王姝,他觉得可耻了。诗品就是人品!他好像在一个诗集里的扉页读过这句话,浑身有了被针刺的感觉,不,是刺穿了他的道德底线。
一个周,王姝不理他,委屈只能在心中。裴多新自我检讨起来,但只一个结论:诗,要回归生活。
那小叶呢?小叶的诗呢?他要保留那段诗的日子和记忆,也要在诗的夹缝里给王姝一点温度。他觉得在诗里周旋很累了,可诗还是给了他灵感和力量。
怎样找回他的诗意青春?这是一个迫切的问题。他恨自己的智商,也不怪别人,家里几辈子没有出念书成器的。他恨自己的情商,马上有了根据,会写诗的人,情商都是一流的。那弄丢了诗呢?他突然想到了最近出现了一个“搜商”的概念,百度里他发现了一个“电脑管家文件修复软件”,搜商高的人才不会受伤!他笑了,他希望王姝起床和他一起笑,可怎么可能!
他成功了,复原了所有小叶的诗,小叶才是他的爱,尽如己意,遇到这样的难题,灵感挽救了他,远方的小叶在冥冥之中守护了他,小叶还是重新复活了!
他写不出“哥哥”的诗句。他哥哥叫裴多菲。这是小叶给他攀上的关系,他当时就失态地搂住了小叶。这话如果换成战友说,那就是讽刺!
生活窘迫的人不能做诗人,但他可以。他在成都的杜甫草堂里受到了震撼。杜甫,不得志,考学没有考上,也和自己一样,点背。一生写诗,可生活靠人接济,连瓦房也没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最终他病死,儿子饿死。他想到了诗,感觉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