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外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焦虑不安的人群。无论是期待新生儿的降临还是等待其它疾病术后的亲人，大多三五一堆儿嘁嘁嚓嚓地说着话。脸上时而欣喜时而悲伤，眼神中流露出焦躁、忧虑和无助。嘈杂声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狂躁地振翅飞舞。外面狭长走廊的一边，是另一扇写着重症ICU的大门，显然里边与手术室是相通的。门外同样站满了人。
　　 墙角处一排冰冷的白钢座椅，总共有四五个座位。时时刻刻挤满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脸茫然失魂落魄的人。手术室大门的左边有一个如同骨灰盒样的窗口，墙上面写着“协议室”三个字，像是用患者的鲜血涂抹的红色，看上去不觉让人恶心、胆寒。大门两侧分别是三部电梯，其中的四部电梯是医用。是各楼层病室的待手术患者，被医务人员用平板车经专用电梯推送过来。平板车的旁边大多竖着一根打点滴用的铁质的杆，车上的人只露出半张脸，身上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被清一色的雾霾蓝被盖着。由这扇门推进去。下午三点半钟小妹被推了进去。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的心便没有了安放之处。人们交谈的时候，看着平板车上的男男女女，不时发出唏嘘感叹。或许意识到了，有一天躺在平板车上的人可能会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总不免朝那个小窗口处张望。每当有里边的人咣当一声把那扇窗拉开，发出凄厉的喊叫时，所有的人不约而同惊慌地朝那骨灰盒样的窗口看。人们期待着那刺耳的声音，呼喊的是自己亲人的名字，同时又似极其恐惧和担心叫到自己亲人的名字。心，就这样纠结着，如同一团搅碎的染了血的乱麻。当家属听到了是在呼喊自己亲人名字的时候，呼啦一阵风似的一拨儿人急匆匆跑过来。也有名字相近的患者的家属，跟着跑过来，然后又忧心忡忡悻悻地离去。
　　 每一次的咣当声，都会令所有焦急等待的家属的心，产生一次地震波的冲击。经历了无数次冲击之后的我，终于听到含混不清的呼喊小妹的名字。像这种惊心动魄的呼喊一般要经历四次。第一次是见主刀医生，交代手术方案，并要求家属在密密麻麻的免责条款下面签字。说白了就是告诉你，万一手术失败推出来的是具尸体，院方和医生是没有任何责任的。责任自然是由不幸的患者和家属共同承担。而在此之前，主刀的医生早已经和患者家属推心置腹地私下里交谈过。毕竟是医者仁心，医生认真地向家属交代着病情和手术方案，期间，自然也会流露一点治疗之外杂七杂八的辛苦之类的话。主刀医生的辛苦和重要性自不必说，还有麻醉师也是同样的重要，再有手术室护师也是十分的辛苦等等。中国是礼仪之邦，几千年传承的礼仪如今也早已经与时俱进，烙印在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血管里。更何况即将面临手术的亲人，生命之安危、病患之祛除这些大事可都掌握在对着你一脸严肃的医生手中。作为家属几乎都会极其慷慨的，从本已拮据的治疗费中，心甘情愿地拿出一部分作为辛苦的额外酬劳。妹夫许是在南方工作久了，听了医生的话先是一惊，但毕竟是北方人，随后便十分通情达理的按着医生的指导，把事情办得非常的妥帖。他更另辟蹊径去繁就简，将医生交代的几宗几件事，捏在了一起，把所有辛苦统统装到了一个信封里，交到了主刀医生的手中。医生熟练地接过信封，坦然地揣进衣兜里。事后妹夫对我说，这样才方便，省去了许多的麻烦。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叨念说：“难怪北方的经济还是这么落后，呵呵……”
　　 接下来是见麻醉师，仍然是签字，自然也是免去了院方和麻醉师的许多责任。这里省下了麻醉师关于中华礼仪的再次宣教，彼此已经是心照不宣了。这一刻，想着推进手术室的亲人，心里总算有了一点踏实感。后来，再次见到那位主刀医生时，看他那表情和眼神似乎对处于焦虑之中忧郁嘈杂的患者家属，有几分不屑和疑惑。也许他的心里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家属如此愚钝和小气，总要经过耐心的开导才能开窍。但从术后他给家属讲解手术过程很顺利时，又觉得他真的像是亲人一样。
　　 第三次呼喊大多是给患者家属看一下病患的切除物，没有几个人能分辨出装在一只白色的方盘中血肉模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像是肉摊上零星的碎肉。还有一小部分装在塑料袋里，由专门的护士送去做病理。那时，家属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又像是法庭上的被告，等待着法官的宣判。我便又是蚁群中的一只慌乱的小蚂蚁。
　　 最后一次呼喊是术后，由一名实习医生向家属交代患者的病情，在病情通知单上签字，这次没有免责条款在里面。同时，还能见一面术后的亲人。小妹的眼睛是紧闭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几下，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只见有两颗泪珠在眼窝里。接着便被直接送进ICU里去，通知家属两小时后接患者。
　　 过去对一日三秋的理解，总感觉有些夸张。现在才明白，也许一转身就真的是一辈子。病床上的小妹，身上插了好多白色的管子。面色苍白呼吸微弱没有一点血色，像个半死的人。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几乎一直处于痉挛的状态，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生命有多么脆弱，人生又有多少的悲哀。此刻，内心中涌动的不只是对小妹的爱怜，还有种种莫名的酸楚。
　　 经历了漫长的一夜，第二天清晨，看到小妹的脸上泛了一丝的红晕，眼睛里也有了一点神采，我情不自禁地也乐开了花一样的傻笑。在护士站的墙壁上，不经意间看到带有特写照片的那位主刀医生的专栏介绍。钱某某，本院科室专家，主任医师。本市专业学科带头人，某某医科大学客座教授，下面还有很多的荣誉和各种行业协会的任职职称……倏然，心里激动不已。不知应该是欣慰、感恩还是其它什么，一时间情绪有些失落和怅然。眼前的一切渐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竟连那张特写的照片也看不清楚。我想，那一刻恐怕连自己也未必认得清自己的面目了。
　　 我走回病房，窗外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北国的春天即将来到。一群小鸟在树丛间欢快的飞舞。人都会生病，医生也会生病，社会亦如人一样也会生病。但是，一切的病患终将如暗夜被阳光驱除干净，在人心里永驻白的云、蓝的天、纯厚的大地、白色的沙滩、还有蔚蓝色的海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