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光】牛耕时代(小说)
我到村庄东边的一块大地下了犁,来回犁了五趟,陈师傅便骑着破自行车来了。或许他是听见拖拉机的响声找到地里来的。我将拖拉机停下,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走到陈师傅面前说,师傅来这么早?
陈师傅说,没你早啊,你都犁了几趟地了。他板着脸,说话的口气比清晨的天气还凉。
我知道陈师傅不高兴的原因,过去,我每次有幸驾驶拖拉机,都是陈师傅喝多了或者困了,才让我上手的。好在开拖拉机并不难学。犁了几次,我就可以独立操作了。这次没经他同意,他肯定有想法。我奉承说,陈师傅一心扑在工作上,十多天没回家了,我以为要搁家待半天,歇歇手脚呢,谁知这么快就上班了。
陈师傅一边踢着脚下新翻的垡子,一边说,你不也是十多天没回了吗?
我说,我又累不着。再说,我单身汉一个,回家干什么呢?
那你说,我回家干什么?
这还用我说?想师娘了呗!
球,我才不想她呢!“三心”牌的婆娘!
我们这里把丑老婆都喻为三心。即,“看着恶心,想起来伤心,搁家里放心”。
我笑道,那师傅想谁?难不成师傅外面有人?
再不下雨就没墒了。陈师傅说,种上麦子也不一定能出。
我笑道,师傅别打岔,那是人家老天爷的事儿!
陈师傅说,我是酒瘾上来了,回家品两盅。养小娘们,师傅我没那爱好!
我问,实话?
当然是实话。这个鸡巴生产队,菜不菜的也就算了,连酒也不给一口!
穷,太穷了!你没见桌上的菜吗?除了豆腐是黄豆换的,别的都是妇女队长自家养的种的。
陈师傅说,那就别怪咱们不给他们加夜班。今天算了,明天我不来,你也别开,看谁吃亏!
我说,有菜没酒,拖拉机不走;有酒没菜,拖拉机光坏?
就是!不过,我看你吃得挺带劲的!
我又不喝酒!王兰珍这饭菜挺合我胃口。
你小子该不是看上人家王兰珍了吧?
陈师傅说笑话了,人家是生产队干部,人又漂亮,能看上我这穷小子?
生产队干部咋了?我们师徒还是大队工人阶级呢!全大队三千多号人,谁不眼气我们俩呀?
我们正说话,王兰珍来喊吃饭。我拉了陈师傅一把,走上田埂。
早饭果然是鏊子馍,咸鸡蛋,小米粥,我们这里的鏊子馍,面是开水烫的,揉筋道了,擀成圆面皮,放鏊子上烙,用竹片子翻来翻去,待馍分成两层,中间充气,成皮球状,就熟了。吃起来柔软而微甜,卷上一个咸鸡蛋或咸鸭蛋,非常可口。所以,不用炒菜也能吃饱。我一口气吃了四张,陈师傅吃了两张。
中午还是“食无酒”。吃了饭,陈师傅就去库房睡觉了,他让我独自驾驶拖拉机。说实话,我巴不得顿顿无酒。陈师傅提不起精神,正是我练车的好机会。之前,陈师傅总是对我不放心,怕我把地犁坏了,对不起人家好酒好菜地招待。而贫穷的大王庄,让陈师傅的情绪非常低落。但王兰珍把话说在了前头,他又不便让拖拉机“被坏”,所以,他希望我这个半生不熟的拖拉机手,把大王庄的地犁得不像样。我呢,得为自己争口气,手握操纵杆,全神贯注,目不旁视,尽量让拖拉机走成一条直线。拖拉机往前奔走时,我感觉走得笔直,但当我回头看时,仍然弯弯曲曲,高低不平。像一溜子蚯蚓搬家。
陈师傅睡到半下午,才来换我。他犁得比我好,我想,他的本意是不愿意犁好的,只是跟我比较,不想输给我,让人评头论足而已。冬天的下午,太阳像被掌鞭的鞭子抽着似的,跑得特别快。黄昏时分,本来还可以继续工作,因为群众还没有收工。在那块上午犁掉的垡子地里,人力拉耙,八个人一组,有男有女,他们像拉船的纤夫,一个个伸长脖子,时快时慢。但是,陈师傅便把拖拉机开到晒场上,直接就骑着破自行车回家了。
四
晚饭还是老三件:鏊子馍,咸鸡蛋和小米粥。吃完饭,我表示可以加班到十一点。王兰珍当即高兴得跳起来,说,我正想请求你加会儿班呢,不好意思张嘴。既然你加夜班,我去陪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找个男的吧!
王兰珍说,怎么?你瞧不起我?我胆子大着呢!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你干活,又要做饭,太累了,早点歇着吧!叫大叔或小弟陪我就行!
他们更要早点休息,一个得撒种,一个得上学。还是我陪你去吧。她穿上一件花格子棉袄,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一头扎进灰暗的夜色里。
野外风不大,但很冷。我发动了拖拉机,等王兰珍跳上驾驶室,关闭车门,“突突突”地开到村庄北面的小河边。
我们在驾驶室里很少说话,因为说话也听不清。从七点干到十一点,把河边的一块沙土地全犁完了。四个小时,我们只有三次对话:
王兰珍:驾驶室里也不暖和。
我:确实不暖和。
王兰珍:你在前边几个生产队经常加班吗?
我:是呀。
王兰珍:陈师傅对你好吗?
我:还行吧。
我把拖拉机开到晒场,下了车,谁知又冷又饿,竟然双腿麻木,站不起来。王兰珍扶着我,我也扶着王兰珍。活动了几步,感觉稍好,王兰珍说,去我家吃点夜宵吧?
我说,算了,又要麻烦你,还是休息吧!
王兰珍说,我腿坐麻了,你扶着我。
我们相互搀扶着走进村庄。路上,王兰珍高兴地说,村西那块地犁完就没大块地了。
我说,我明天再起个早,争取半天结束任务。
王兰珍说,半天结束,可能吗?
我说,应该可能。
说着话,我们来到了王兰珍的家。王兰珍的父母弟弟妹妹都睡了,她去厨房做了荷包蛋,给我盛了六个,放了红糖。她只喝半碗糖水,我把她的碗抢过来,拨了三个在她碗里,但她说不喜欢吃荷包蛋,又回拨给我一个,一定让我吃掉。我就吃了四个荷包蛋,把水喝完。然后看着王兰珍把两个荷包蛋吃下去。
往常,我和陈师傅给人家加夜班,通常是肉馅饺子或者肉丝挂面。但我觉得都不如今夜吃得温暖和舒心。
吃了夜宵,王兰珍又把我送到库房。夜风增大,下弦月还未升起,风像调皮的顽童,躲在暗处吹着尖锐的哨音。我担心王兰珍害怕,又坚持送她回去。本来我听到她和我说再见了,谁知我往回走到半道,听到了身后脚步声,一回头,差点与王兰珍撞个满怀。
都后半夜了,你去睡吧。你这么累,要注意身体。我说。
你也一样,起早睡晚,别累坏了!王兰珍说。
好,我俩现在谁也别送谁了,你朝南,我朝北,各自回去休息。
好,你明早多睡一会儿,不要起太早好吧?
我说,大约四五点吧,再见。说完,就迈步往库房走去。我忍着不回头看,一口气到了库房门口,才回头看了一眼,还好,我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我还是起了个早,大约不到四点。点亮马灯,穿好衣服,拉开门,见到王兰珍已经站在门外了。我问,咋起这么早呢?
王兰珍说,你不是也一样吗?我担心你摸不到地儿。
我说,不是说好犁村西的地吗?
王兰珍说,那块地的西头有一片坟岗,我担心你会害怕,就来陪陪你。
我道了谢,来到晒场,点火发动机器,我俩坐进去,朝村西开过去。
我从这块地的中间开犁,拖拉机走到地头时,果然见一大片乱坟岗,拖拉机的光柱扫过去,一座座坟头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我想,要真的是一个人在这儿犁地,我肯定会害怕的。
王兰珍坐在我身边,先是很兴奋,看看这,摸摸那。但也许太累了,不大一会儿,她就靠在椅背上,一会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扭头看了看她安祥的睡姿,心里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我加大油门,快速地犁了两墒地。再次开墒时,倦意袭来,我也打盹起来。脑袋晃个不停。开始,我还能控制,最后眼皮沉重,双眼难睁。拖拉机奔跑到西头,爬上了一个坟头,猛地下坟坡,把王兰珍从椅背上甩到驾驶台上。我俩同时惊醒。
咋回事?王兰珍紧紧地抱着我的左臂,惊慌地问。
我说,没事,我也瞌睡了,可能爬老坟了。踩了刹车,把拖拉机停在坟堆中间。
吓我一跳。王兰珍说,要是前边是水塘,我俩还不掉水里了?
我说,可不是嘛!
看来,你得清醒一下了。说着,把她温软的胸部紧贴着我。我也伸手抱住了她,把焦躁的嘴唇盖在她的脸上。
我俩亲吻了四五分钟。王兰珍说,好了,不瞌睡了吧?开车吧!
拖拉机重新启动,从坟堆中绕出来,欢快地奔驰在灰暗的田野上。
王兰珍回去做早饭时,我告诉她,我现在找到了犁地的感觉了,早饭我就不回去吃了,你带点来就行。争取午饭前把这块地犁完。
王兰珍说,太好了!早饭还是鏊子馍卷鸡蛋,我给你送过来。午饭我去灌一斤酒,慰劳慰劳你。
我说,我不喝酒。
王兰珍说,还有你师傅呢!他肯定能喝!
我笑道,你傻呀?下午结束了,你中午管酒,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王兰珍说,我也知道人家生产队招待得好,俺们生产队不是穷吗?三天没有酒,进度还这么快!中午,我连队长、会计一块儿请了,好好陪陪你师徒俩。“没菜没酒。拖拉机照走”,看王长喜跟王长安还有啥可说的!
陈师傅今天来得较晚,半上午了,他才骑着破自行车慢悠悠地来到地头。我停下拖拉机,跳下来说,师傅,你歇着吧,这块地犁完,就收工吃饭。
陈师傅说,好,吃了中饭,再干一下午,犁完犁不完,咱就把拖拉机开走。晚饭,去下一个生产队吃!
我说,下午没事了,吃了中饭就可以去下一个生产队了!
这么快?你加班了吧?
也没怎么加班,就是早上起得早点。
你可以出师了,陈师傅不知是赞美我,还是讥讽我,犁得比师傅还平整了。
我说,不加快进度,我怕师傅瘾坏了。不过,中午有酒喝!
陈师傅说,不会吧?散场了还给酒喝?做梦吧!
真的。这个生产队不是不给咱酒喝,是太穷了,中午这顿酒,还是王兰珍拿老母鸡换的!最后这句话是我瞎编的。
陈师傅说,再穷不能穷司机,对吧?二三百号人的一个大生产队,还缺几个酒钱?
我说,这顿酒,还有咱们这几天吃的饭菜,全与生产队没一分钱的关系,都是王兰珍自家的。
陈师傅问,真哩假哩?
当然是真的。
陈师傅说,好吧,剩下的我来犁。
陈师傅说着跳上拖拉机,开走了。
王兰珍家的这顿饭与往常区别不大,多加了一个菜——炖鸡蛋羹,多了一瓶酒。酒是散装酒,八毛多钱一斤的白干(红薯干)酒,而我们在别的生产队喝的都是张(张弓大曲)、宝(宝丰大曲)、林(林河大曲)。我怕陈师傅嫌酒不好,斜眼看看他,见他一脸兴奋,谈笑风生,也就放心了。
王兰珍把生产队长和会计也请来了。五个人一瓶酒,既使我和王兰珍不喝,他们三个人也才人均三大两。不过,会计很知趣,他跟陈师傅碰了两小杯,推说没酒量,只是端着酒杯,沾沾嘴唇,就放下了。
生产队长王长喜和陈师傅对饮,喝了半瓶,也要跟我碰杯,我说不会喝酒。他就问我爹叫什么名字,我说,我爹叫张国劳。
生产队长惊问道,你爹咋起个神仙名?
我说,不是,你说的是张果老,我爹是张国劳。
张果老,张果老,还不是一样吗?
我说,我爹是国家的国,劳动的劳。
陈师傅接话道,他爹可不就是神仙嘛!“看牛”看得那叫一个准呀!看看牛的牙,就知道这牛几岁零几个月几天了。晃晃鞭杆儿,就知道这牛的活儿是快是慢了。你说神不神?
生产队长说,咱生产队两年没添一头牛了。赶明儿也请你爹帮咱买一头。
会计说,没钱呀!
生产队长说,明年麦罢交公粮的平价钱就够买头牛了。
王兰珍说,俺队再添三犋牛都不多!
会计说,实在是没钱呀!咱就凑合着过吧!牛不行,不是还有陈师傅的东方红嘛!
陈师傅说,拖拉机是大队的,可不是我的。
王兰珍说,二位在咱队干了两天半,没酒没菜,拖拉机也没咋坏。还提前完成了耕作任务,真的很感谢二位。
陈师傅说,这几天家里老有事,都是我这个徒弟辛苦了。
会计说,我们生产队没好地没好田,穷得乞丐绕道走。兰珍不让公家花一分钱,全是她自己张罗饭菜,二位见谅了!不过,今天这桌,我建议报销!
生产队长也说,报!一定得报!
王兰珍说,谁吐的吐沫能舔起来?我说不报就不报!
生产队长说,这孩子就是要强!
大家边吃边说,一瓶酒喝完,也有两点多了。
离开的时候,王兰珍送我出村,我悄悄地告诉她说,等麦播结束了,我就请个媒婆来提亲。
我俩不合适。王兰珍说,我比你大三岁吧?哪有女比男大那么多的?
我说,女大三,抱金砖。我巴不得找个大三岁的女财神呢!
王兰珍说,别开玩笑了,我说正经的,我们真的不合适!
我这辈子就想吃你烙的鏊子馍。我可怜巴巴地说。
鏊子馍,谁不会烙?会绣花的女人不好找,会烙鏊子馍的一抓一大把!你走吧,不送了。说完就站住了。
我怏怏不乐地走出村庄,钻进拖拉机驾驶室里。
还剩三个生产队的地了,眼看小雪季节来临,我很着急,陈师傅还是不紧不慢地开拖拉机,喝张、宝、林。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小雨,我和陈师傅把拖拉机扔在第十生产队,各自回家歇着。晚上,陈师傅照例在家喝了八两酒,还吃了两碗面条。睡到凌晨三点,起来解手时,突发脑中风,从此再也没站起来。
小雨停止,我继续着第十生产队的工作,独自一人开了三天拖拉机。那天上午,陈书记来检查麦播工作,看到我熬红了的双眼,说,明天再给你找个副手,你好好教一教,尽快让他上手,别把你熬坏了。
我说,书记,一定要找一个不喝酒的人!
陈书记笑笑说,知道了。
第二天,陈书记给我找的助手到了。远远的,他向我招手,看上去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走近一看,差一点没把我乐死……
我和我的徒弟又开了三年的拖拉机,三年来,我们坚决不让生产队招待。离家远时,到生产队里吃派饭,主家吃什么,我们吃什么;离家近时,我的徒弟就烙鏊子馍,卷上咸鸡蛋,给我送来。
一九七九年秋后,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块地变成了阡陌纵横的小块田,牛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密度。麦播时节,遍地跑耕牛,到处飞鞭影,拖拉机被束之高阁。
拖拉机虽然离开了我,但我的徒弟没有离开我,她成了我的妻子。我们俩都是掌鞭能手,重新执起了牛鞭儿。我爹张国劳这期间成了著名的牛贩子,为我们家盖起了砖混结构的五间平顶房,成为我们大队民房的一道风景。之后,牛耕慢慢地衰落,家家户户都有了手扶拖拉机,四轮拖拉机,还有旋耕机。不超五天,劳累和漫长的麦播工作就宣告结束了。我和妻子基本上每月一次,去农机站看那台东方红五铧犁拖拉机,并给它拭去灰尘。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拖拉机头火红的油漆斑驳脱落,它很难再回到当年的灿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