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识字，连一个“爱”字都不会写，可她对她的丈夫，对她的家庭充满了无限的爱。她的日子好过了，又惦记起了二奶奶，她一辈子没有生育，改嫁后的男人比较懒惰，晚年过得很凄凉。奶奶对她是念念不忘。我十五六岁时，我陪奶奶去看过她一次，只记着她家屋里的墙黑黑的。当她看到我们时，就哭了。回来后奶奶总是说：“当初不让她走，让她和我守这几个孩子吧，她不听，非要走，现在看看我，看看她。”此时，奶奶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自豪。后来听说二奶奶病了，奶奶又去了一次，忘记是谁和她去的。我爹也去看了他二婶，感谢小时候的照顾。当看到二奶奶受罪时，奶奶还呵斥了她的男人，说：“你这样让她受罪，让她跟我走算了。”回来后，她真有这样的打算。
　　 有一天晚上，睡下后，奶奶和我们姊妹两个说：“让你二奶奶回来，你妈他们不知道愿意不愿意？”
　　 那时，我们年轻不懂事，就为奶奶抱不平：“她在你困难的时候走了，现在干嘛让她回来？你惦记着看她，她看过你吗？”奶奶颤悠悠地说：“她在咱家过了十几年，还帮我看孩子，现在她落难了，我看着心疼。”可是，想让二奶奶回来的事，奶奶终究没有和她的儿子们说出口，大概是怕她的儿媳妇们犯难吧。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满头银发。奶奶说，她的头发是在我家发生大灾难的时候愁白的。她的头发永远是梳得光油油的，盘在后脑盖上，插着银簪子。圆蛋蛋脸上永远挂着笑容。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污点不挂，直到去世，模样基本没变，只是脸上多了些皱褶。
　　 在戏剧中、在电影、电视剧中，人们常说，先看坏人，后看好人。先遭难，后享福，好人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我奶奶的人生本也该如此。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九八八年八月，得了轻微心脏病十来年的我妈，在干活的时候，突然发作，倒地身亡。顿时，我们家哭成一团。多少年没有流眼泪的奶奶在安慰我们的同时也大哭到：“我一世的好儿媳啊，你为什么先我而去。”一九八九年七月，我们准备给我妈过一周年祭日的时候，我爹也是在干活的时候突发心肌梗塞，不治身亡。我爹我妈都是突发疾病，走时儿女四个都没在跟前，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我们没有伺候他们一天，真是都悲痛万分。可我们的悲伤抵不了奶奶的零头，失去的是她最爱的儿子，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事实。在那苦难的岁月里，娘儿俩相依为命，她的大儿子曾是她的骄傲。她不止一次地说：没有她的大儿子就没有这个家的今天。如今他撒手西去，她把一切怨恨都归咎于我妈，她说我爹是被我妈的魂给叫走的，奶奶说，在我爹死的前天，我爹告诉她说，昨天晚上他梦见我妈回来了。
　　 一世的好儿媳如今成了她最恨的人。对于奶奶这样的想法，我们兄妹几个谁都没有抱怨她，我们理解她，她太想我爹了。另外，她毕竟年纪大了又不识字，是旧社会过来的，对事物的认识还充满着迷信色彩。从此以后，奶奶的脸上再也没有那灿烂的笑容。
　　 大约是八零年左右，我家告别了居住了八十多年的小山村，搬到主村，家家都盖了新房子，由于我家和二叔三叔的房子离得比较远，就不让奶奶自己做饭了，让她轮流吃饭，谁家吃饭，谁家住。我爹我妈都走了后，我哥和我弟弟就担当起了伺候奶奶的责任，大哥、大嫂，弟弟、弟媳，对奶奶都很好。那时，大嫂在镇上工作，她就把奶奶接到她哪里，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对我们说：“你大嫂对我特别好，什么好吃的都给我买。”可是谁对她好，也挡不住她对我爹的想念。奶奶已经老了，很孱弱，再没有年轻时那么刚强了。此时的奶奶，什么样的美味佳肴都不如她大儿子一句问候的话了，每当吃饭，她就想起了我爹。过几天，她就去村外的小道上嚎啕大哭一阵。这真的是：娘想儿想断肠。
　　 由于积忧成疾，在一九八九年的腊月，奶奶得了不治之症食道癌，一九九零年的春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只能喝点汤。自从奶奶得了病，孝顺的大姑就没有离开过奶奶半步，那时候，大姑一家在石家庄，大姑父得了偏瘫的病，刚有好转，大姑把伺候大姑父的任务交给了她的儿媳妇，她守在奶奶的身边。
　　 一个星期天，我把孩子丢在县城，乘了货车回去看奶奶，看着奶奶瘦瘦的脸。心里一阵酸楚，强忍着泪水。奶奶头脑很清晰，和我说了好一会话，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说：“我这次是逃不过去了，哎，你爷爷。”这时，她喉咙一阵哽咽，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问她想说什么。我心里明白，她是想说，我也该和你爷爷团聚了。
　　 一张婚约，一个承诺，一生的守候。爷爷走时，奶奶才三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如今奶奶已经八十四岁，整整半个世纪。苍天有眼，大地有情，谁来赞颂奶奶一生一世的真情。
　　 四月的一天晚上，弟弟打来电话说奶奶不行了，让我赶忙回去，我赶回去时，太晚了，再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
　　 奶奶的葬礼办的很隆重，来了好多亲朋好友，整个村子，凡是在家里的人，基本上都参加了。送礼的，吊孝的，帮忙。用了一帮吹鼓手，定了一帮小戏。她娘家也来了好多人。在席宴上，别人都喝了普通的酒，她娘家的人喝了高档啤酒，另加了好菜（那时候，农村还不富裕，喝啤酒是很奢侈的）。按照奶奶的嘱托，给她的侄女、干女儿和大姑二姑都穿了孝衫。这在我村是前所未有的。出殡的这天，天气阴沉沉的，滴了点小雨，当我们把奶奶送到坟地，下了葬后，天空突然放晴，出现了道道彩虹。我豁然明白，那是天堂为奶奶搭好的彩桥。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葬礼过后的第三天要去她娘家谢孝。别人家过这样的事，都是去一个代表就行了，我们全家都特别想感激奶奶娘家的人，我二叔，三叔，我大哥代表我爹都去她娘家谢了孝。
　　 奶奶，如果地下有知，你就放心吧，我们永远怀念你。
　　
　　 写于2015年9月
　　 改于201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