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活着的骷髅(小说)
不日,广播里说疟疾早就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爆发,她才算躲过刑拘一劫。
狱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她被禁足三个月。
日子流水一样的逝去,街头巷尾没有了关东客的影子。我有些不适应,她毕竟是我和我娘的救星。从三岁有记忆,我就是跟在她屁股后长大的,我要去看她。
关东客家的院门死死关着,任凭我怎么敲,都不见一丝缝隙。
关东客不要我了,我出卖了她!她恨我!我后悔了,不顾一切大哭大闹。
不能哭!再哭,一辈子都不让你上学!怕我谵妄复发,娘不敢打我。但是,这遭也很管用。天知道我是有多羡慕那些每天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孩子。花书包在背上起舞,脖子里飘扬着一抹火红,那个美啊,我眼巴巴地望着,口水滴落在衣襟上。去年我就缠着我娘把我送到学校,校长说我再长两年才够格。我娘要扼杀我做梦都想的事,我害怕。在上学和见关东客的天平上,我选择了把砝码放在了前者。
一个月过去,关东客眼瞅着就要从我的记忆系统里被自动清零。不能释怀的,我依旧噩梦不断,眼前跳跃的骷髅头赶都赶不走。
冬天说来就来了。这年的冬天雪特多,也特大,每一场都没过了我的膝盖。每一场雪过后,我爹都会在院子里给我堆一个大雪人。看着雪人,近乎清零的关东客,在我的记忆系统里被刷新。往年下了雪,我爹把我家的雪扫完,总会帮关东客清扫,关东客总会在院子里堆一个小雪人。小雪人戴着红帽子,穿着用白菜叶串成的绿裙子,黑黑的眼睛,红红的嘴唇,漂亮极了。关东客说小雪人就是我。我高兴地抱着她亲了又亲。
我忍不住又去扣关东客的门。院门依旧关得死死的。
她不会出啥事了吧?这些天,咋一点动静都没有?饭桌上,我娘悄声问我爹。
谁知道呢?没儿没女,又上了年纪,还被禁足三个月,没办法再去接生、问诊,称盐打油的钱路也断了,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根本挨不到年关。这个冬天她怎么熬?我爹叹气。
想想也怪可怜,我娘也叹气。明天雪化得差不多了,你跳过墙去看看,这左一场右一场的雪,她房后的冰溜溜都快着地了,屋里还不冻成了冰窖?咱今年分的白菜萝卜地瓜干都多,吃不了,你去给她送一些。她有错是另一码事,好歹她是四爷爷的女人,俺跟闺女的命也都是她救的。不为她,为咱四爷爷,咱也不能不管她。我一直想不通,你说,她捡那些死人的骨头干啥?那些东西别说放在家里,想想都瘆人,她也真够胆大。
行医的人胆子都大。她为啥捡那些东西,咱也猜不出来。今年“破四旧”的风刮得紧,坟子不扒不行,大队干部们也不想让自家的老祖宗暴尸。大家一商量,就把那些没人认的古坟给扒了。那些人死了少说也有两三百年了,一些骨头都烂的不成样子。这样的骨头能有啥用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家是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兴许那些死人骨头就是上好的药引子呢。
……
我在一旁静静听着,听出他们是在说关东客,心里热乎乎的。
这一夜我失眠了,不是被那个流血的骷髅梦给惊吓,而是铁锤撞击磨盘的声音,将我从睡梦里聒醒。
声音不是很响,亦不是怎样的恐惧,但荡旋于寂寥的冬夜,却是那般突兀,那般倥偬,而又那般凄凉。
声音源于屋后。屋后住的是关东客。
她在干啥?
我用尽平生力气,搬了一把大凳子放在床上,然后,跐着凳子趴在后窗户上往下瞧。灰暗的月光下,关东客把一些骨头放在磨盘上砸。
我忽然有些恐惧,从未有过的恐惧,心隐隐的还有些莫名其妙地难受。她要用尸骨充饥还是做药引子?我迷惘,但好歹不再那么不安,她毕竟还活着。
翌日,我和我爹去敲她的门,她拄着拐杖,蹒跚着给我们打开。
两个月不见,她老了十几岁。见了我,也没有了先前的亲热。人更瘦了,苍白的脸上,除了皮,看不到一丝肉。我爹把白菜、萝卜和地瓜干放下,她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扯了扯唇角,笑了笑,那样子,比哭还难看十分。
她是不是傻了?离开关东客家,我问我爹。我爹把手放在我头上,拍了拍,叹口气。
之后,困扰我的似梦非梦中又揉入了铁锤撞击磨盘的声音,伴随着那声音,我大脑皮层下的每一个褶皱折射出的都是荒谬绝伦的桥段:
瑟瑟的西北风吹打着蒲草帘子,我不敢闭眼,也不敢睁眼,就那么似闭而又非睁地惶恐着,眼前跳动着无数的骷髅头,龇牙的,咧嘴的,深深的眼眶围成的黑洞弥漫着无穷的愤懑。那些骷髅头在我稚嫩的手掌里对着我痛苦地流泪。刹那,泪水变成了滔滔的血液,从七窍里窜出,化作冲天的狂潮向我袭来。
不要……
我奋力阻挡,但我幼小的身躯还是被血浪淹没。
四
一眨眼,年到了,我爹赶年集多买了几斤猪肉,让我给关东客送去。
我一边敲门一边喊:老奶奶,老奶奶……嗓子喊哑了,手拍肿了,门依旧没有开。
这很不正常。
我爹找来族里的大太爷爷,撬开了关东客的门。
我是第一个闯进屋的。
屋门没有关,我爹送给她的白菜、萝卜和地瓜干原封没动地在门口放着。屋正中的地上铺着一张用高粱秆做的箔,箔上盖着透新的棉被,关东客就在透新的棉被下躺着。脸上的皮肤嵌入了突出的骨头里,嘴微微张着,眼窝深陷,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顶,完完全全一个干瘪的骷髅。这样的关东客我全然不认识,吓得后退了几步。
看到这情形,太爷爷说,她死了,应该死了好多天了。
死了?我不信,想伸手去摸她的脸,被我爹一把拽住。
关东客果真死了,那个把我从死神手里拽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死了!在我和我爹送菜那日,她可能就预测到了自己的大限,不然,给她的那些菜不可能原封没动。
太爷爷掀开被子,我和我爹都吓呆了。
在她右侧,整齐地摆放着一摞用油纸袋装着的骷髅。她的右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信纸,我爹慢慢地取出来,低声念:这些尸骨我没有力气再去安葬,你们帮着找个清净的地方,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一袋子一个人,不要弄混了。我对不起丫头,丫头还小,不该带她去坟地捡尸骨,害她伤了手,染上病。我只想着,那些被挖出来的尸骨,不能就那么扔的满地都是,就带着丫头偷偷捡在一起,再找片闲地把它们都埋了,没想到孩子会被惊吓。我有罪,我该死……
医者仁心啊!太爷爷叹出一口长气。
我爹忽然低声啜泣,我却忍不住放声大哭。
去通知族人,给她操办丧葬吧。太爷爷吩咐我爹。
丧事还算隆重,按照乡俗,让她跟四太爷爷合了坟。
那些捡来的骷髅,被族人抬到一座山下,找了一处向阳的山腰,分开埋葬,整整三十六座坟堆。
在清理关东客的遗物时,所有人都好奇她一直锁着的厨房。厨房不大,两小间,紧临她的正房,坐东朝西。锅灶在对门这间,里间有一个大炕,炕上挨排放着六个木桶,桶里装着蛇。两桶小蛇,四桶大蛇,都在冬眠。看到蛇,没人好奇,她养蛇很正常,不然,她给人喝的那些蛇胆从哪里来?再看炕余外的空间,一个青砖砌成的小池子里,装满了鸡粪与秸秆、泔水的发酵物,发酵物下蠕动着无数条蚯蚓。这个也没人好奇,她平日就常跟人念叨,蚯蚓是上好的中药。紧挨池子,是一个铁条编织的鸡笼,上下两层,但一只鸡也没有。
我倏然醒悟,铁锤砸的应该是鸡骨。毕竟,灾荒年,收成有限,谁家粮食都不够吃的,如果没有地瓜、萝卜和白菜之类的补给,漫长的冬日都会挨饿。她一个被禁了足的孤寡老人,靠什么维持生计?我心里一阵阵的难受,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啊!
在那些遗物中,我捡起一面小小的圆镜,镜子的背面有一个极美的女人头像,关东客的头像。
镜子背面的关东客在笑,我也情不自禁跟着笑。或许是看得太久,亦或许,太阳光反射得厉害,关东客那张美丽的脸在我瞳孔里突然放大,放大成一个超完美的骷髅。
尾声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晚都在做同一个梦:锤骨撞击声撕破了静如处子的寰宇,在那些汩汩冒血的骷髅里,我看到了关东客的脸,极美的脸。
我知道,我再也抹不去这个梦的画面,那些骷髅注定与我生息与共。我没能力也没办法剔除这种已经融入骨髓的东西。我的中指被扎破的那一刻,它们便复活了。它们寄生于我的大脑,像树根一样穿透我的脑膜,延伸到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条毛细血管。我皮层底下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无数个流血的骷髅。它们时不时用噬心向我发出它们一直存在的体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