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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家宴(中篇小说)


作者:许冬林 童生,501.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38发表时间:2019-04-07 21:51:37

【流年】家宴(中篇小说)
   曾老捏着电话,想安慰他的三妹说,那三万块就算我头上了,回头我补给你,碍于一对母子在身边,不便明说。其实,他的钱也都是儿子给他的,儿子会时不时问问他的存款。
   父子两个几乎又同时结束了各自的电话,默然坐到沙发上。曾钟还沉浸在小激动中,觉得自己身体里血液奔流成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姿势,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就30万上手,W城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房价飞涨,供不应求,如果这时出手,30万轻飘飘到手,但他决定再捂一下。
   曾老垂眉坐在沙发一角,内心里是滚滚长江东逝水,一种无法把握的无力感,他这样全力以赴地想拉自己的亲妹妹一把,奈何诸番不由人。
   曾奶奶站在茶几对面,从父子俩的表情里来回辗转,捕捉信息:什么事,说了这半天。
   房子,嘿嘿,涨了……三姑来电话,房子还赔了钱……涨了多少……赔了三万多……为什么不卖,不应该退啊;涨了三十万……他们哪来那么多钱还清贷款再卖……
   也好,在镇上买个房子压力不大,我借给三姑的那几万块我也不急着要,说说办家宴的事。曾钟神情慷慨豁达,说过,往父亲身边移了一截,有心求同存异。
   今天不说了。曾老低吼一声,一挥手,示意儿子上楼去。
   三万块对于三姑家不是一个小数字,翌日早上,曾老弄孙的怡情都萎谢掉了,一个人去愁云笼罩的三姑家探望。
   三姑扫垃圾还没回来,三姑父在厨房里,他没上班。厂子里,放假的日子跟以前上班的日子差不多长,不少工人已经被彻底裁员回家。
   房子怎么说退就退呢?曾老语气复杂,他想埋怨三姑父,可是到底不能理直气壮地埋怨,因为他心虚。心虚,是因为,如果他能说服儿子,帮三姑的那五十万房款全部付掉,三姑就不会因为退房违约被人家硬是拨皮抽筋地抽走了三万多块。但是,门一打开,阳光当头一照,他就清醒过来,自己都是靠儿子养的人了,何况他们父子俩个明的暗的当初替三姑付掉了一大半的首付,已经是有些情义了,他怎么能得寸进尺呢。
   三姑父见了曾老,当然有些不悦。越穷越怒,无处发火,便说起风凉话来。
   你们有钱人,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能跟你比吗!我们再不退,就要全家上街讨饭吃了。讨饭我不怕丑啊,就怕丑了一辈子要面子的大舅啊……
   曾老听了,整个人梗在门口,不知道是转身就走还是进去等三姑回来。
   承望大舅这么多年不嫌弃我穷,年年过年还把我们全家喊到馆子里,虽然跟大酒店不能比,但是鱼呀肉呀都是有的,我们吃一回,能保几天不吃……三姑父继续挖苦道。
   曾老身子晃了晃,似乎是没站稳。他知道,亲戚里风言风语的,说他老曾家三只眼睛看人,过年虽是沿了旧俗办家宴,但是,有钱的亲戚上星级的商务大酒店,没钱的亲戚就上镇上的用地沟油炒菜的小馆子。
   今年打算在家里请亲戚们,一起来……曾老虚弱地解释和狡辩。
   三姑回来了,见了她哥,无限委屈又上心头,眼圈瞬间红了,一低头便进了堂屋。曾老随他妹妹也进了堂屋,不待吩咐便自己找了条板凳坐下。堂屋上方的长条几上,老式挂钟当地响了一声,曾老心一惊。八点半,老式钟还是从前的表情,深红的外壳,准点报时。曾老的目光从老式挂钟移到了旁边的菩萨身上,白衣的观音菩萨像前,是一个红色的香炉。曾老不由起了身,走近观音菩萨像前,心里想埋怨菩萨坐看人穷,没能忠于职守佑护妹妹。凝神一看,白衣的观音菩萨身上,油污尘灰布满,没想到菩萨到了三姑家也潦倒落魄起来。
   厨房里不用说,到处都是油乎乎的。排气扇用久了,没什么作用,也不换,所有的大钱小钱都被挤牙膏一样挤到房子上,现在,房子终于退了。
   曾老当着三姑父的面,从怀里摸出三沓钱,递给三姑。
   三万块,我补给你,别心里难过了;难过,钱又不会回来。曾老低声安慰三姑道。
   没想到他们真按纸上写的来干事,还真扣!三姑父语气有了缓和,说到被扣违约金,依然半梦半醒的天真。
   三姑推辞不要。曾老道,算我再借你,总中了吧?赶紧先在咱镇上买套吧,没有梧桐树,怎么招凤凰,二子也不小了。说过,曾老望望条几上油污满身的白衣观音,叹了一声,转身出门。
   三姑父接了三姑递过来的三沓钱,鼻子皱了皱,一点点霉味和灰尘味。曾老不习惯在银行存钱,因为记不住密码,所以,儿子给他钱,他便不花也不存,放在家里所有他认为曾奶奶想不到或勾不着的地方。
   曾钟被曾如海叫去了,中午又在外面吃。这次在江边的一个船上餐厅,上次吃饭的张飞虎到了,还带着一个搞房地产的朋友一道来的。这一桌八个人,各有来路,自带光芒,像坐镇八方的星宿。
   这一回,曾如海亲自执酒壶把子,曾钟便闲些。
   有人道:今天如天大老表怎么没来?又出门参加画展去了?
   曾钟笑笑,没作声。
   原来,曾如天原先圈下一片地,准备扩大工厂规模的,这几年,制造业不景气,房地产市场却江山多娇引得英雄竞折腰,于是,曾如天重归江湖,将原先的那片平坦广袤的土地开壕沟挖地基,建得广厦千万间。
   工业用地转成商业用地……有人慢悠悠说了半句,等人接。
   当然要走些手续了……这不,这阵子画也顾不上画了。张飞虎笑道。
   众人心照不宣,便不再问。
   曾如海殷勤劝酒,曾钟有些坐立不安,几次起来要替曾如海执酒壶把子。
   张飞虎问旁边一人有没有兴趣参股信贷公司,人家回道,我没钱,你该问你二老表。说着,指指正在与人豪饮的曾如海。
   又什么找我啊?曾如海接过话头。
   干实业家破人亡,高利贷发家致富,老表,我们合伙开个信贷公司怎么样?你底盘重,车子开起来稳。张飞虎笑着回道。
   谁不想发家致富!近来周转有点小紧张,没闲钱啊!曾如海拾起船型篾质小盘里的湿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阿钟,你去把空调温度调一下。
   酒宴进行到太阳偏西方散,众人出船的时候,但见万顷江水敞着胸膛抖动着光影。张飞虎在席散前接了个电话,先就折出来了,站在船舷边与人通话,一脸严峻。
   “你不要以为叔叔是开银行的,我跟你讲,供你读完大学我已经仁至义尽。今后对你,我只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张飞虎依旧手扶船栏面朝大江继续慷慨陈词,不知道包间里人已经出来。
   曾钟路过张飞虎身后,不禁心上一揪,他马上听明白是张飞虎的侄子打电话给张飞虎要借钱。张飞虎的侄子,也就是曾钟舅舅的大孙子,喊曾钟表叔。曾钟头低低,装作没听到,默然走过,奔到总台去结账。三千八百多块?这么多?我们自己带了酒来的。曾钟对于菜价有些意外,服务员将菜单转给曾钟看,曾钟看到光是一盆长江鮰鱼就有一千三百八十块,便不再言语。匆忙中现金没带够,于是刷卡。曾如海老远喊道,阿钟,今天这个我来,你别……曾钟笑说,已经结了。曾如海便又向着打电话的张飞虎道:老表,回了!
   几个人离船上岸后,等代驾,然后在车子边挥手道别。曾如海等众人都走后方才动身,曾钟见曾如海没走,便也陪侍在侧。
   曾如海的代驾还没来,但是他先进了车子,招曾钟也进去坐,曾钟便知有事。
   我那个办厂子的大舅子问我借钱,当然了,说是二分息的。我一直说钱在工程上,还没回来。
   曾钟望着曾如海的脸,很认真地听着,知道后面有重大部署。
   阿钟,你手上有多少?
   曾钟在心里略一盘算,二百万不到的样子,便道:二百万左右。
   好的,你出二百万,不够也行,剩下的我兜着,我们合伙凑成一千万,放给我大舅子。二分息,两个月结息一次,合同你签,就说一千万都是你的。千万千万,不能说有我的钱,如果问起来,就说我们平时不来往。
   这我懂。
   曾钟说过,心里激荡不已,一路上在心里细细盘算,自己到底能不能凑出二百万。上次在省城卖的那套房子虽然得了二百万,但是后来在W城又买进一套花去一百万,这样只剩了一百万。把手中的股票和黄金脱手大概能抽出七十万的样子,还缺三十万。想到老婆手中私房钱大概也有二十万左右。
   回到家,曾钟上楼,老婆不在家,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曾钟便拨了电话过去,有些催归的意思。过了午睡的时间,曾钟躺了一会,睡不着觉,心里还是有些激动。走到阳台边,俯视院子,母亲在翻晒萝卜干,父亲垂首站在旁边,仿佛忠诚老仆。
   晚饭前,曾钟老婆回来了,听过曾钟一说之后,她神秘而甜蜜地一笑。
   私房钱有多少?曾钟急切地问,带你分利息的。
   我哪有什么私房钱!看在你这么多年对我妈还算孝敬的份上,我明天回娘家,把我妈养老的那几个钱拿来。说好了啊,只有二十万,多一分都没有了。
   二十万就二十万,不够我再想办法。
   曾钟丈母娘家离得不远,晚饭后,曾钟老婆谎称回娘家借钱便出去转悠了,留下曾钟和儿子在楼上。儿子看电视,曾钟下了楼,敲敲曾老的肩膀,示意有话说,曾老便出了卧室。
   你手中有多少钱?
   我能有多少钱!不就这几年你给我那么多钱,还是那么多钱……
   曾老不敢说出准确数字,心里发虚。因为这么多年,有一小半被他贴补到三姑那去了,还剩那么一些,估计还是那命运。
   十五万总有吧?
   曾钟试探着说,他知道父亲经常要叛变一些到三姑家,所以打了折扣后猜问道。
   曾老挠了挠稀疏的头顶,抬头作思考状:不知道,我也没数,都放在家里。
   其实曾老手头只有七万块了,装在方便袋里,存放在几个废弃的坛子里。
   拿出来吧,借我周转两个月,过年前一定还给你。曾钟望着父亲说。
   曾老心慌起来,目光漂移躲闪,然后起身,苍老的身影在客厅里厨房里卧室里飘荡,好像失群的孤雁,没有方向。翻了半天,翻出几沓钱,有的用橡皮筋捆的,有的用布袋子捆的,有的装在旧袜子里,有的装在褪色的红纸包里。
   曾钟一一剥出来点数,一万一叠,码放在茶几上。七叠钱,像失散的兄弟重聚,依旧失魂落魄喜忧参半。
   就这么多?曾钟有些疑惑地问。
   可能吧,我也不记得了。
   你好好想想……或者,有没有借给什么人?曾钟的语气里有了一点居高临下严肃提醒的意味。
   你是怀疑我借给三姑了?曾老忽生一种被人揭穿底细的忿然。
   你是说,你就是借给三姑了?曾钟手指敲打着钱,明摆着不悦。
   我就是借给她了,又怎么样?曾老端起茶几上的茶杯猛一摔。
   你这老人家是怎么了?整天吃里扒外还不让人说!三姑家我不是已经借过给她了吗?你还借!还借!
   那是我的钱!我想怎么借就怎么借!曾老说着,吐沫都溅出来了,垂死抵抗的姿态。
   你的钱!你饭碗里还能吃出来钱!曾钟不屑的语气,忘记了长幼有序。
   曾老彻底暴怒,像一头尾巴点了炮竹的老黄牛,在田野上疯狂起来。他抓起茶几上的钱,奋力往曾钟砸去:你的钱都还你!还你!给老子滚!老子今后饿死你都别管!
   曾奶奶晚上去女儿家了,此刻正回来,进了小区,老远就听到家里噼噼啪啪的好像在吵架,心里一慌,摇晃着身子奋力往家的方向迎。
   我的祖宗唉,这又是怎么了?曾奶奶一边喘息着说,一边将曾钟往楼梯处推。
   曾钟望望怀里的钱,和散落在地的钱,没吱声,且战且退顺应着他母亲。
   老东西,儿子一回来你就跟他吵!曾奶奶转身对着曾老,集中火力。
   我没找他吵,是这个他妈的东西找我……
   你整天就念叨着过年在家里请客,也不想想,人家门楼子高,在家里请客排场,我们什么门楼子!曾奶奶一边打扫战场,一边训斥战俘。
   我是要排场的人吗?我是怕人骂!你们一个个……曾老说过,砰一声关了房门,倒到床上,蒙头哽咽,后来竟然嚎啕起来。
  
   四
   曾钟妻子回家的时候,战场已经被曾奶奶小心打扫过,全家似乎安然等待入睡。
   曾钟妻子上楼之后,她的儿子叽叽喳喳跟她说曾钟和曾老吵架的事情,被曾钟一巴掌扇屁股上,狼狈缩进被窝。
   有多少?曾钟问妻子,他希望有点小意外幸福地发生。
   二十万!不是说过了么!你还想多少!曾钟妻子道,明天上午去银行取了就给你。
   嗯,越快越好。曾钟说过,就踱到卫生间里,拨了一个电话。拨给他的姐姐,姐姐加盟了一个品牌服装店,赚得虽不是很多,但这么多年下来,多少还是积攒了些。曾钟没要多,只开口向姐姐借了五万,许诺给姐姐是二分息,姐姐说不要他的利息,只要用过后还她就可以了。
   曾钟出了卫生间,将晚上从曾老那里捧来的一叠乱纷纷的票子数过捆好,7捆,他单列出了两捆放在抽屉里,另外5捆珍重放进包里。
   这二十万,明天给你后,你是不是应该打个收条给我妈,万一咱们将来离婚了,这账你不认,那我们家可吃大亏了!曾钟妻子坐在床沿边,看曾钟数钱,半开玩笑地表示不放心。
   真是小人常戚戚!老二把八百万放我这里,他都放心,你那区区二十万,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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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老想在过年的时候在家里举行家宴宴请亲戚们,这是当地的风俗。曾老于国庆节时便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儿子,但是并未得到儿子的响应。常理,不响应自然是不认同,这便为小说埋下了伏笔:不就是在家办个家宴么?怎么就让人觉得那么别扭呢。作家并不急于解释,却枝枝节节地写起了儿子的日常和曾老的生活,读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想要把所有的亲戚都拢在一起,举行一个亲情味浓厚的家宴,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难怪曾钟以前过年的时候总是在大饭店里宴请那些所谓的事业有成的亲戚,却在小馆子里宴请些穷亲戚。除了金钱的因素,还因为大家虽然都是亲戚,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坐在一起的。个中奥妙之处,大约用两句话可以形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穷人,是不懂得这些的,他们体会不到富人的微妙心理。其实,若真的想把这些亲戚拢到一起也不是不可能的,得看主人是谁,曾老不行,曾钟也不行,三姑之类的更不行,得是曾如海那样的成功人士。可是曾如海之流是不屑做这样的事情的,他们更看重的是钱,不是情。小说选取了“家宴”这样一个接地气的题材,从一顿饭里铺排人情冷暖、世情百态,可谓以小见大,琐碎却不乏味;语言极富特色,尤其是古诗词的灵活运用,多了些冷幽默的味道;节奏感又极妙,有听相声的感觉,层层铺垫,缓缓推进;人物的刻画更是功力深厚,尤其是曾老这一形象,他的弱势,他的理屈,他的失落,他的得意,都让人过目不忘。一篇让人不忍释卷的佳作,力荐赏读!【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409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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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9-04-07 21:53:27
  作家力作,深为叹服。有幸先睹为快,推荐大家欣赏!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4-11 10:08:3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译方        2019-04-11 20:34:19
  重情者必无力,重利者少情意,成功时觉得一切都易,顺风顺水,失意时方明世态炎凉,无力回天,想拣起失落的亲情,一次家宴便是一次安放灵魂的过程,让人思绪万千,描写细腻,语言幽默,很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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