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家宴(中篇小说)
曾老捏着电话,想安慰他的三妹说,那三万块就算我头上了,回头我补给你,碍于一对母子在身边,不便明说。其实,他的钱也都是儿子给他的,儿子会时不时问问他的存款。
父子两个几乎又同时结束了各自的电话,默然坐到沙发上。曾钟还沉浸在小激动中,觉得自己身体里血液奔流成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姿势,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就30万上手,W城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房价飞涨,供不应求,如果这时出手,30万轻飘飘到手,但他决定再捂一下。
曾老垂眉坐在沙发一角,内心里是滚滚长江东逝水,一种无法把握的无力感,他这样全力以赴地想拉自己的亲妹妹一把,奈何诸番不由人。
曾奶奶站在茶几对面,从父子俩的表情里来回辗转,捕捉信息:什么事,说了这半天。
房子,嘿嘿,涨了……三姑来电话,房子还赔了钱……涨了多少……赔了三万多……为什么不卖,不应该退啊;涨了三十万……他们哪来那么多钱还清贷款再卖……
也好,在镇上买个房子压力不大,我借给三姑的那几万块我也不急着要,说说办家宴的事。曾钟神情慷慨豁达,说过,往父亲身边移了一截,有心求同存异。
今天不说了。曾老低吼一声,一挥手,示意儿子上楼去。
三万块对于三姑家不是一个小数字,翌日早上,曾老弄孙的怡情都萎谢掉了,一个人去愁云笼罩的三姑家探望。
三姑扫垃圾还没回来,三姑父在厨房里,他没上班。厂子里,放假的日子跟以前上班的日子差不多长,不少工人已经被彻底裁员回家。
房子怎么说退就退呢?曾老语气复杂,他想埋怨三姑父,可是到底不能理直气壮地埋怨,因为他心虚。心虚,是因为,如果他能说服儿子,帮三姑的那五十万房款全部付掉,三姑就不会因为退房违约被人家硬是拨皮抽筋地抽走了三万多块。但是,门一打开,阳光当头一照,他就清醒过来,自己都是靠儿子养的人了,何况他们父子俩个明的暗的当初替三姑付掉了一大半的首付,已经是有些情义了,他怎么能得寸进尺呢。
三姑父见了曾老,当然有些不悦。越穷越怒,无处发火,便说起风凉话来。
你们有钱人,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能跟你比吗!我们再不退,就要全家上街讨饭吃了。讨饭我不怕丑啊,就怕丑了一辈子要面子的大舅啊……
曾老听了,整个人梗在门口,不知道是转身就走还是进去等三姑回来。
承望大舅这么多年不嫌弃我穷,年年过年还把我们全家喊到馆子里,虽然跟大酒店不能比,但是鱼呀肉呀都是有的,我们吃一回,能保几天不吃……三姑父继续挖苦道。
曾老身子晃了晃,似乎是没站稳。他知道,亲戚里风言风语的,说他老曾家三只眼睛看人,过年虽是沿了旧俗办家宴,但是,有钱的亲戚上星级的商务大酒店,没钱的亲戚就上镇上的用地沟油炒菜的小馆子。
今年打算在家里请亲戚们,一起来……曾老虚弱地解释和狡辩。
三姑回来了,见了她哥,无限委屈又上心头,眼圈瞬间红了,一低头便进了堂屋。曾老随他妹妹也进了堂屋,不待吩咐便自己找了条板凳坐下。堂屋上方的长条几上,老式挂钟当地响了一声,曾老心一惊。八点半,老式钟还是从前的表情,深红的外壳,准点报时。曾老的目光从老式挂钟移到了旁边的菩萨身上,白衣的观音菩萨像前,是一个红色的香炉。曾老不由起了身,走近观音菩萨像前,心里想埋怨菩萨坐看人穷,没能忠于职守佑护妹妹。凝神一看,白衣的观音菩萨身上,油污尘灰布满,没想到菩萨到了三姑家也潦倒落魄起来。
厨房里不用说,到处都是油乎乎的。排气扇用久了,没什么作用,也不换,所有的大钱小钱都被挤牙膏一样挤到房子上,现在,房子终于退了。
曾老当着三姑父的面,从怀里摸出三沓钱,递给三姑。
三万块,我补给你,别心里难过了;难过,钱又不会回来。曾老低声安慰三姑道。
没想到他们真按纸上写的来干事,还真扣!三姑父语气有了缓和,说到被扣违约金,依然半梦半醒的天真。
三姑推辞不要。曾老道,算我再借你,总中了吧?赶紧先在咱镇上买套吧,没有梧桐树,怎么招凤凰,二子也不小了。说过,曾老望望条几上油污满身的白衣观音,叹了一声,转身出门。
三姑父接了三姑递过来的三沓钱,鼻子皱了皱,一点点霉味和灰尘味。曾老不习惯在银行存钱,因为记不住密码,所以,儿子给他钱,他便不花也不存,放在家里所有他认为曾奶奶想不到或勾不着的地方。
曾钟被曾如海叫去了,中午又在外面吃。这次在江边的一个船上餐厅,上次吃饭的张飞虎到了,还带着一个搞房地产的朋友一道来的。这一桌八个人,各有来路,自带光芒,像坐镇八方的星宿。
这一回,曾如海亲自执酒壶把子,曾钟便闲些。
有人道:今天如天大老表怎么没来?又出门参加画展去了?
曾钟笑笑,没作声。
原来,曾如天原先圈下一片地,准备扩大工厂规模的,这几年,制造业不景气,房地产市场却江山多娇引得英雄竞折腰,于是,曾如天重归江湖,将原先的那片平坦广袤的土地开壕沟挖地基,建得广厦千万间。
工业用地转成商业用地……有人慢悠悠说了半句,等人接。
当然要走些手续了……这不,这阵子画也顾不上画了。张飞虎笑道。
众人心照不宣,便不再问。
曾如海殷勤劝酒,曾钟有些坐立不安,几次起来要替曾如海执酒壶把子。
张飞虎问旁边一人有没有兴趣参股信贷公司,人家回道,我没钱,你该问你二老表。说着,指指正在与人豪饮的曾如海。
又什么找我啊?曾如海接过话头。
干实业家破人亡,高利贷发家致富,老表,我们合伙开个信贷公司怎么样?你底盘重,车子开起来稳。张飞虎笑着回道。
谁不想发家致富!近来周转有点小紧张,没闲钱啊!曾如海拾起船型篾质小盘里的湿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阿钟,你去把空调温度调一下。
酒宴进行到太阳偏西方散,众人出船的时候,但见万顷江水敞着胸膛抖动着光影。张飞虎在席散前接了个电话,先就折出来了,站在船舷边与人通话,一脸严峻。
“你不要以为叔叔是开银行的,我跟你讲,供你读完大学我已经仁至义尽。今后对你,我只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张飞虎依旧手扶船栏面朝大江继续慷慨陈词,不知道包间里人已经出来。
曾钟路过张飞虎身后,不禁心上一揪,他马上听明白是张飞虎的侄子打电话给张飞虎要借钱。张飞虎的侄子,也就是曾钟舅舅的大孙子,喊曾钟表叔。曾钟头低低,装作没听到,默然走过,奔到总台去结账。三千八百多块?这么多?我们自己带了酒来的。曾钟对于菜价有些意外,服务员将菜单转给曾钟看,曾钟看到光是一盆长江鮰鱼就有一千三百八十块,便不再言语。匆忙中现金没带够,于是刷卡。曾如海老远喊道,阿钟,今天这个我来,你别……曾钟笑说,已经结了。曾如海便又向着打电话的张飞虎道:老表,回了!
几个人离船上岸后,等代驾,然后在车子边挥手道别。曾如海等众人都走后方才动身,曾钟见曾如海没走,便也陪侍在侧。
曾如海的代驾还没来,但是他先进了车子,招曾钟也进去坐,曾钟便知有事。
我那个办厂子的大舅子问我借钱,当然了,说是二分息的。我一直说钱在工程上,还没回来。
曾钟望着曾如海的脸,很认真地听着,知道后面有重大部署。
阿钟,你手上有多少?
曾钟在心里略一盘算,二百万不到的样子,便道:二百万左右。
好的,你出二百万,不够也行,剩下的我兜着,我们合伙凑成一千万,放给我大舅子。二分息,两个月结息一次,合同你签,就说一千万都是你的。千万千万,不能说有我的钱,如果问起来,就说我们平时不来往。
这我懂。
曾钟说过,心里激荡不已,一路上在心里细细盘算,自己到底能不能凑出二百万。上次在省城卖的那套房子虽然得了二百万,但是后来在W城又买进一套花去一百万,这样只剩了一百万。把手中的股票和黄金脱手大概能抽出七十万的样子,还缺三十万。想到老婆手中私房钱大概也有二十万左右。
回到家,曾钟上楼,老婆不在家,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曾钟便拨了电话过去,有些催归的意思。过了午睡的时间,曾钟躺了一会,睡不着觉,心里还是有些激动。走到阳台边,俯视院子,母亲在翻晒萝卜干,父亲垂首站在旁边,仿佛忠诚老仆。
晚饭前,曾钟老婆回来了,听过曾钟一说之后,她神秘而甜蜜地一笑。
私房钱有多少?曾钟急切地问,带你分利息的。
我哪有什么私房钱!看在你这么多年对我妈还算孝敬的份上,我明天回娘家,把我妈养老的那几个钱拿来。说好了啊,只有二十万,多一分都没有了。
二十万就二十万,不够我再想办法。
曾钟丈母娘家离得不远,晚饭后,曾钟老婆谎称回娘家借钱便出去转悠了,留下曾钟和儿子在楼上。儿子看电视,曾钟下了楼,敲敲曾老的肩膀,示意有话说,曾老便出了卧室。
你手中有多少钱?
我能有多少钱!不就这几年你给我那么多钱,还是那么多钱……
曾老不敢说出准确数字,心里发虚。因为这么多年,有一小半被他贴补到三姑那去了,还剩那么一些,估计还是那命运。
十五万总有吧?
曾钟试探着说,他知道父亲经常要叛变一些到三姑家,所以打了折扣后猜问道。
曾老挠了挠稀疏的头顶,抬头作思考状:不知道,我也没数,都放在家里。
其实曾老手头只有七万块了,装在方便袋里,存放在几个废弃的坛子里。
拿出来吧,借我周转两个月,过年前一定还给你。曾钟望着父亲说。
曾老心慌起来,目光漂移躲闪,然后起身,苍老的身影在客厅里厨房里卧室里飘荡,好像失群的孤雁,没有方向。翻了半天,翻出几沓钱,有的用橡皮筋捆的,有的用布袋子捆的,有的装在旧袜子里,有的装在褪色的红纸包里。
曾钟一一剥出来点数,一万一叠,码放在茶几上。七叠钱,像失散的兄弟重聚,依旧失魂落魄喜忧参半。
就这么多?曾钟有些疑惑地问。
可能吧,我也不记得了。
你好好想想……或者,有没有借给什么人?曾钟的语气里有了一点居高临下严肃提醒的意味。
你是怀疑我借给三姑了?曾老忽生一种被人揭穿底细的忿然。
你是说,你就是借给三姑了?曾钟手指敲打着钱,明摆着不悦。
我就是借给她了,又怎么样?曾老端起茶几上的茶杯猛一摔。
你这老人家是怎么了?整天吃里扒外还不让人说!三姑家我不是已经借过给她了吗?你还借!还借!
那是我的钱!我想怎么借就怎么借!曾老说着,吐沫都溅出来了,垂死抵抗的姿态。
你的钱!你饭碗里还能吃出来钱!曾钟不屑的语气,忘记了长幼有序。
曾老彻底暴怒,像一头尾巴点了炮竹的老黄牛,在田野上疯狂起来。他抓起茶几上的钱,奋力往曾钟砸去:你的钱都还你!还你!给老子滚!老子今后饿死你都别管!
曾奶奶晚上去女儿家了,此刻正回来,进了小区,老远就听到家里噼噼啪啪的好像在吵架,心里一慌,摇晃着身子奋力往家的方向迎。
我的祖宗唉,这又是怎么了?曾奶奶一边喘息着说,一边将曾钟往楼梯处推。
曾钟望望怀里的钱,和散落在地的钱,没吱声,且战且退顺应着他母亲。
老东西,儿子一回来你就跟他吵!曾奶奶转身对着曾老,集中火力。
我没找他吵,是这个他妈的东西找我……
你整天就念叨着过年在家里请客,也不想想,人家门楼子高,在家里请客排场,我们什么门楼子!曾奶奶一边打扫战场,一边训斥战俘。
我是要排场的人吗?我是怕人骂!你们一个个……曾老说过,砰一声关了房门,倒到床上,蒙头哽咽,后来竟然嚎啕起来。
四
曾钟妻子回家的时候,战场已经被曾奶奶小心打扫过,全家似乎安然等待入睡。
曾钟妻子上楼之后,她的儿子叽叽喳喳跟她说曾钟和曾老吵架的事情,被曾钟一巴掌扇屁股上,狼狈缩进被窝。
有多少?曾钟问妻子,他希望有点小意外幸福地发生。
二十万!不是说过了么!你还想多少!曾钟妻子道,明天上午去银行取了就给你。
嗯,越快越好。曾钟说过,就踱到卫生间里,拨了一个电话。拨给他的姐姐,姐姐加盟了一个品牌服装店,赚得虽不是很多,但这么多年下来,多少还是积攒了些。曾钟没要多,只开口向姐姐借了五万,许诺给姐姐是二分息,姐姐说不要他的利息,只要用过后还她就可以了。
曾钟出了卫生间,将晚上从曾老那里捧来的一叠乱纷纷的票子数过捆好,7捆,他单列出了两捆放在抽屉里,另外5捆珍重放进包里。
这二十万,明天给你后,你是不是应该打个收条给我妈,万一咱们将来离婚了,这账你不认,那我们家可吃大亏了!曾钟妻子坐在床沿边,看曾钟数钱,半开玩笑地表示不放心。
真是小人常戚戚!老二把八百万放我这里,他都放心,你那区区二十万,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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