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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家宴(中篇小说)


作者:许冬林 童生,501.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25发表时间:2019-04-07 21:51:37

【流年】家宴(中篇小说)
   对了,如海胆子也真是大,他也真是放心你,八百万,万一你揣了不认账怎么办?曾钟妻子笑说。
   你老公我没啥本事,就靠了这高规格的做人,才混了口饭吃。人穷,若再不厚道,没人相信你,那你就彻底玩完啦!曾钟上升了高度总结道。
   如海放钱给他大舅子,我还是没明白,他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放呢?为什么非得走你这绕一趟?
   还不是不放心!越是亲戚越不放心,万一厂子发展不好,银行排队堵大门口,亲戚的账不就黄了……
   我明白了,所以拉上你,唱双簧!曾钟妻子笑道。对了,晚上你跟爷爷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声音大了点……
   曾钟妻子便不再问,她低头翻出手机,点出“计算器”,在那里算二百万的利息一个月是多少,摊到她娘家是多少。
   翌日早上,曾钟早早起来,洗漱完毕,掏出抽屉里的两万块轻轻下了楼。手机短信提示铃声响起,姐姐通过网银转来的五万块已经到账。
   曾奶奶刚起床,曾钟见了他妈,目光带有勘察的意思,潜意识是想从母亲的眉目之间得出老父亲对他的爱有几分怨有几分。
   哑巴了。彻底哑巴了。曾奶奶拉过儿子,小声道,一夜没说话,尽是在床上翻身。
   曾钟抿了抿嘴唇,没说话,低头轻轻推开曾老的房门。房间里灯没开,窗外淡蓝的晨光照在隆起的被子上,很有一种旧光阴的寒酸与亲切。
   爸,借了你五万,年一过就还你;剩下这两万,还给你,你自己先用着吧。曾钟站在父亲背后,将两捆钱往曾老的枕头边塞了塞。
   曾老动了动,心里知道是儿子,但没转过脸,也没说话。曾钟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曾奶奶立在门外,依旧拉了儿子一把,拉到厨房里。阿姐借钱给你了?曾奶奶明知故问。
   嗯,放心,给她算利息的。
   她是你姐姐,没有利息她也不怪你。就是不太放心,是替你不放心;现在放钱放飘掉的也不少,所以她打电话给我,叫我提醒你……
   曾钟边走边安慰他母亲:老二在里面,占大头,厂里形势一紧,他就告诉我,我们马上就往回撤。这事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
   曾钟没在家等早饭吃,跟他母亲边说边出了门,然后上车,出小区。曾奶奶立在路边,看着儿子的车离去,方才起步,缓缓走着去上菜市场。
   节日的清晨,马路上人还不多,餐厅酒店的门前,地上铺满烟花炮竹的残屑,现在人们结婚乔迁做生日,都喜欢赶在节日里。似乎每个人都忙飞了,亲戚朋友之间平时遥隔星球,茫茫难得照面,只有节假日,才有时间才有机会暂时汇合一下,很快又各自回到各自的运行轨道。
   三姑正在马路上扫一摊鞭炮碎屑,她枯黄发干的头发在渐冷的风里摇曳如荒滩芦苇。曾奶奶路过三姑,脚步停了停,两个人碎碎说了会。
   曾钟跟如海汇合后,车子里听他交待了签合同的若干注意事项,然后两个人出来,去一家早餐店共吃了早餐。下午,在如海大舅子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双方签了借贷合同,曾如海自始至终没露面。
   晚餐是董事长招待的,在江洲酒店,曾钟略略喝了一点酒,车子不敢开,打电话给妻子,叫她去开。妻子道:赶紧回来吧,家里吵成一锅粥了。
   本来,曾老得了儿子还回来的两万块钱,心情开始放晴,中午饭吃得也太平。到了晚上,晴空霹雳来自三姑送来的三万块钱。
   曾钟火急火燎赶回家。曾老坐在地上,嘴角堆满吐沫,想必已经嚷了好一会。曾老见了曾钟,自揭去头上的帽子,往地上狠狠一扣。然后手指八方道:从今往后,我们家没有亲戚,我们家大门朝天开!
   曾奶奶围着曾老转,像在浑水里摸鱼一般,没有方向地,胡乱将曾老身子往上拎,她大约怕他受凉。曾钟奔过来,赶紧将老人家往沙发上拖。
   三姑已经回去,茶几上三叠钱像三个酷吏凛然坐在那里。坐到沙发上的曾老望一望那三叠钱,眼神里再次涌起无限冤屈与愤怒。
   就你妈,竟然还跑去跟三姑说家里因为钱吵嘴,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债吗?人家刚刚才退了房子,人家还不起房贷才不得已……你们真是心肠好毒啊……你也不是好东西!过年就不请客了,管他穷的富的,都不请!谁请我就砸桌子!
   我是……我是……曾奶奶又累又气,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妈说她早上上菜市场,路上遇到三姑,无意间说起,可能三姑多心了,晚上就还来了三万块钱……爸爸,我相信妈妈绝对没有要讨债的心思。
   曾奶奶听儿媳妇一番话,如遇知音,涕泗横流,便委屈地不再理曾老,哭哭啼啼上床去睡了。这里曾老一个人絮絮叨叨一番之后,也黯然回房。
   第二天,曾老失踪了。起初以为曾老走亲戚了,到天黑,不见人也不见电话,曾奶奶这才着了惊。所有有电话联系的亲戚,他们都一一打电话问过,都答说没有见曾老。
   要不要报警?
   曾钟说,等等看,爸不是糊涂人,而且……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不想事态闹大,怕人笑话。
   在南京段长江中间有一个名叫八卦洲的沙洲上,曾老见到了他分别三十多年的堂兄弟。堂兄弟是移民到八卦洲的,年轻时,他们还略有走动,到老了,都成了看门狗,哪都去不了。
   晚上,曾老和他兄弟睡在沙洲上的旧楼房里,听着轮船一声声长鸣如在枕边,说着各自三十多年的生活,辗转难眠,到后半夜方才睡着。
   翌日晨起,堂弟媳已经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拎着一只脱了毛的肥硕洋公鸡,以及一两把蔬菜。曾老知道,那样的洋鸡,曾奶奶从来不买,说是吃激素长大的,价格极其便宜。曾老见了堂弟媳,脸上铺满感激。
   早饭后,堂兄弟领着曾老在附近转,他们住的这一片,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年轻人都过江进了南京市区,买房或者租房,反正谋生吃饭在那里。偶尔有市区一些退休的老同志们过江,来沙洲上度周末,晒太阳,钓鱼,租一小片土地种菜吃。曾老跟着他兄弟走走停停便转到了晌午,复回到兄弟家门前。
   堂弟媳的家务进入中场休息阶段,她端出一碗玉米,啁啁——啁啁——在唤鸡来吃。不一会,群鸡赶集一般涌到了堂弟媳脚边。公鸡和母鸡,大约有二三十只,一个个,羽毛闪亮,一看就知道是肉质精美的放养的家鸡。
   曾老笑着看这一群鸡在争相啄食,心里却暗了一下。也许自己不该来,不该这么山长水远地寻一回离别多年的兄弟,因为,人家已然是没把他当兄弟,连一只家养的公鸡都舍不得杀。
   又过了一夜,曾老打道回府。
   曾老的这个兄弟,曾钟听曾老说起过多次。曾老多次扬言要去八卦洲寻他这个兄弟,曾钟总要拦一下:这么多年不见,亲不起来了,何必又拾起来攀扯。每次曾钟一说这些话时,曾老就发火,然后闷闷不乐,一个人坐得远远的。到后来,曾钟不再发表意见,由他去。这一回,曾老失踪,曾钟几番打听,循着监控一查,就明白了他父亲在县城汽车站坐了去南京的大巴。
   三姑还来的三万块,被曾奶奶又送回去了。
  
   五
   曾老无奈回到这个滨江小镇,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甘,想长长地离家出走一番,可是没有落脚处,世界不要他了。出租车将他送到小镇的长街时,曾老没下车,干咳一下嗓子后,指指前方道:翻过大堤,一直开,再加你十五块!司机没说话,继续朝前开,往江边去。
   江边的沙洲上,住着曾老的二妹,如今曾老也早随孩子们的叫法,称呼二妹为二姑了。
   曾老到了江边,停了停,初冬的江风吹过来,已是寒凉,曾老缩了缩脖子。江边的柳树林,一派枯黄,叶子早已开始掉落。
   曾老躬身将裤脚上的灰尘打了打,也摁了摁被风吹乱的头发,便到了二姑家门前。相比贫穷的三姑家,曾老与二姑家走动要稀落些,可能因为二姑的日子过得周正,似乎轮不上曾老多加关注。此时二姑正在门前的芦席上晒雪里蕻,阳光很好,到处都是,匀匀地铺,一点没有厚此薄彼、嫌贫爱富的意思。
   现在腌菜是不是早了?霜还没下吧?曾老咳嗽了一声,在二姑身后喃喃道。
   二姑头一回,腰都来不及直起来,便奔过来接过曾老并不沉重的包裹:大舅……大舅……你这几天躲哪去了?急死人啊!
   什么躲?我躲什么!我还怕谁不成!我是到南京去了,去看咱们老曾家的兄弟伙子……曾老说得很威风。
   你是到南京八卦洲去了……我来搞晚饭,你二姑父马上也要下班了。
   二姑说着便忙起了晚饭,还是二姑父回来后提醒,才想起打电话给曾钟替曾老报声平安。
   没事的,哪要打什么电话!我走了这几天,我是一个电话都没打给他们……曾老依然高姿态地说。
   大舅你是老糊涂了,你这样一声不响的,也不怕家里人着急!二姑坐在小板凳上择菜,边择边数落曾老。
   曾老不说话,眼神闪过一抹得胜又得意的神采,于是正了正身子,有些正襟危坐的样子。
   那边他们过得怎么样?二姑父问。
   还不错,靠近南京市,孩子们基本都在市里上班,只剩几个跟我们差不多的老家伙待在八卦洲上种点菜,养养鸡,养养鱼。
   要不要打个电话,把三姨和三姨父也喊来,一起吃个晚饭?二姑望着二姑父说。
   三姨父前几天不是脚被砸了吗?都躺几天了……二姑父说着,便转身上街买卤菜。
   菜上桌时,天色也暗淡了,江边的轮船嘟嘟的声音沙哑苍凉渺远地传来,袅绕不散。曾老和他的二妹婿,以及二妹婿的两个邻居围坐小方桌上,闲闲淡淡地喝着薄酒。
   我大舅,刚从南京八卦洲看他老曾家的兄弟回来。二姑父介绍着,复又撇过头来,起身敬曾老酒。
   几十年没见的兄弟伙子,这一回见上了,估计也是亲热得不得了。二姑父说过,夹了一块板鸭嚼起来,陪酒的两个邻居深情苍老地附和道,那还用说,亲不亲自家人,电视上放,有的中国人到外国都几代了,还回来寻祖问根呢,何况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兄弟。
   曾老笑笑,努力遮掩心里的尴尬与失落。被二姑父催着,曾老也夹了一块板鸭放进碗里,复又想起在八卦洲的本家兄弟家吃的一盘痴肥的洋鸡。当时,望着桌子底下走动啄食的土公鸡,曾老明白兄弟家已然不可久居,饭后便和兄弟告辞,登船离去,进了南京市。为了拖延时间,他在南京还住了两日旅馆,逛了夫子庙,登了中山陵,终于兴尽晚回舟,回到滨江小镇来。
   喝酒间隙,一个邻居问,你三姨父今天怎么没来?乡下人家就这样,一户人家有哪些走动的亲戚,一个村子的邻居都知道。一户人家来了亲戚,左邻右舍都会来陪着,久而久之,竟像自己家的亲戚,也跟着主人家大舅姨父地亲热叫起来。
   在工地干小工,不小心被砸了脚。二姑父回道。
   我记得,先前他是在厂里上班的,听说工资还蛮高的。邻居又道。
   厂要倒了。过小年前,我三姨父自己去找过厂长,问明年给他开多少工资,你们猜厂长怎么说?二姑父撩出一句话来,然后呷了一口酒。
   怎么说哈?两个邻居异口同声好奇问道。
   厂长说,你的工资你自己定,你自己说多少?
   两个陪酒的邻居面色茫然,曾老低头喝酒不说话。
   厂长让三姨父自己说,三姨父就不敢说了。怕说多了,厂长将他辞了;又怕说少了,自己吃亏。二姑父继续说。
   最后呢?邻居追问着。
   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说,还是说多了,三姨父就不上班了。三个孩子,到处要钱用,就到了工地干小工。小工的工钱,现在也不如往日啦……咱们镇上的房子多了,听说都卖不掉。二姑父一边说一边摇头。
   席间,曾钟打来电话,问二姑什么时候席散,他准备开车来接曾老回家。曾老仿佛大悟似的,指着二姑的手机说,跟他说,别那么早来,九点,晚上九点。二姑便在电话里如实相告,谆谆嘱托。
   说过,曾老的神采还是有些明媚,又或者是因为喝了一点酒的缘故,饭前半明半晦的脸色此刻饱满红润,仿佛久雨乍晴,向日葵开满沟沟壑壑。晚上八点还不到,曾老忽然起身,说是要自己回家,二姑便赶紧拨电话通知曾钟来接。
   曾老一摆手:别打了!现在这一路都是路灯,回家亮得很,放心!
   众人硬是拉他不住,只得相陪着曾老,将他送了一程又一程。其实也不远,走路40分钟不到。路上遇到曾钟已经开车迎来,曾老又是一摆手,示意曾钟先回,自己有几个老哥们陪着没事。
   二姑父的两个邻居也是一路走一路说,晚上风不小,话一出口好像就被吹走了,所以他们声音都喊得很大。买房子,陪孙子在城里读书,挣钱,借钱,躲债……个个都是一肚子的人间戏剧。
   到了家门口,曾老砌筑好面部的巍然表情,准备叩门。在外面,儿子开了车去接他,不管他有没有坐,总是有面子的事;在儿子这里,他在外面七摸八摸的拖延了这好几天,已经显示了他的威严不可冒犯,否则后果很严重;在这个晚上,纵然儿子开了车去接自己,但他没坐,他就不必担这份情意,他就可以继续跟儿子对抗。
   门一开,面色凝重的曾老提包进来,曾奶奶迎上去接过包。
   屋子里,曾钟大约正在和曾奶奶聊着事情,被进门的曾老打断了,曾奶奶边叹气边提着包往回走,曾钟面有忧戚。曾老瞥了一眼这母子的表情,没看到太多的兴奋和他终于回家的释然,心里有些不悦。去卫生间时,轻轻关了门,依稀听到这一对母子在沙发边絮絮说着,于是曾老劝自己,大约他们有什么烦心事吧,这样一想,他又有点心生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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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老想在过年的时候在家里举行家宴宴请亲戚们,这是当地的风俗。曾老于国庆节时便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儿子,但是并未得到儿子的响应。常理,不响应自然是不认同,这便为小说埋下了伏笔:不就是在家办个家宴么?怎么就让人觉得那么别扭呢。作家并不急于解释,却枝枝节节地写起了儿子的日常和曾老的生活,读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想要把所有的亲戚都拢在一起,举行一个亲情味浓厚的家宴,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难怪曾钟以前过年的时候总是在大饭店里宴请那些所谓的事业有成的亲戚,却在小馆子里宴请些穷亲戚。除了金钱的因素,还因为大家虽然都是亲戚,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坐在一起的。个中奥妙之处,大约用两句话可以形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穷人,是不懂得这些的,他们体会不到富人的微妙心理。其实,若真的想把这些亲戚拢到一起也不是不可能的,得看主人是谁,曾老不行,曾钟也不行,三姑之类的更不行,得是曾如海那样的成功人士。可是曾如海之流是不屑做这样的事情的,他们更看重的是钱,不是情。小说选取了“家宴”这样一个接地气的题材,从一顿饭里铺排人情冷暖、世情百态,可谓以小见大,琐碎却不乏味;语言极富特色,尤其是古诗词的灵活运用,多了些冷幽默的味道;节奏感又极妙,有听相声的感觉,层层铺垫,缓缓推进;人物的刻画更是功力深厚,尤其是曾老这一形象,他的弱势,他的理屈,他的失落,他的得意,都让人过目不忘。一篇让人不忍释卷的佳作,力荐赏读!【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409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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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9-04-07 21:53:27
  作家力作,深为叹服。有幸先睹为快,推荐大家欣赏!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4-11 10:08:3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译方        2019-04-11 20:34:19
  重情者必无力,重利者少情意,成功时觉得一切都易,顺风顺水,失意时方明世态炎凉,无力回天,想拣起失落的亲情,一次家宴便是一次安放灵魂的过程,让人思绪万千,描写细腻,语言幽默,很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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