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卫生间，曾老像一个学有所成又分外谦虚的大学生，他边走边说：去南京八卦洲了！
　　 我知道。曾钟强忍对父亲的不满，淡淡地说。
　　 曾老抬眼扫了儿子一眼。
　　 我到车站找人调监控查出来了。曾钟继续说。
　　 曾老心里有些狡黠的得意，原来儿子这样隆重地找过他，可是又有点愧疚。他走到沙发边，在儿子身边软软地坐下。
　　 我们商量一下过年接客的事吧，曾钟珍重地说。就依你，在家里请，你那边的亲戚你通知，我这边的亲戚朋友我通知……
　　 飞虎也真是的，那么有钱，侄子借钱开个店，他还要入股，否则就不借……曾奶奶将曾老的包送进卧室里，收拾了一番，人才出来，她的话题还停留在刚刚和曾钟说到她娘家的侄子张飞虎和侄孙的事情上。
　　
　　 六
　　 到了腊月，曾钟的时间基本都在小镇度过，省城的家，全交给妻子了。好在，寒假一到，妻子便会领着儿子也回到小镇来。
　　 既然是打算在家里请客，穷亲戚，富亲戚，姑表、姨表、堂兄弟、子侄、孙辈，挤挤至少是两大桌。幸亏当初买房子，曾钟执意要买大套，否则真成问题。曾奶奶进到腊月便开始准备，杯盏碗碟起码要三十多套，电饭煲也要换大号的，拖鞋和一次性鞋套也要多备。曾奶奶上街一一去买，免不了絮絮叨叨，曾老憨厚得像一粒开了口子的松子，咧嘴笑，由她去说。
　　 曾钟也没闲着，看看家中沙发，嫌小了，也旧了，忙跑家具城里寻。沙发，可拆卸的大圆桌，还有椅子，塑料凳子等等，家具城用一辆小货车给送了来。家具摆放停当，想想，又将客厅前后的落地窗帘给换了。
　　 腊月中旬，曾老仿佛东风吹拂大江南北，已经迫不及待将在家请客的豪言壮语放出去：这个年初九，在我家里摆酒……是初九啊，嗯，是中午……我是招呼早早就打了……曾老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
　　 听着曾老打电话，曾钟莫名有些烦躁，总觉得不安。他还没有通知曾如海他们，通常他请客，时间都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得根据人家的日程安排，随时都有可能变卦。
　　 腊月二十五，孩子已经放假归来，一家三口在睡懒觉，曾钟手机铃声响了一下，是短信息。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离妻子近，妻子便拾起来递给曾钟，顺便翻看了一下：哟，三万块到账！谁打给你的啊？
　　 曾钟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手机又响起来，曾如海打来的：阿钟，过年前快帮我跑一趟新疆，催催款！来回机票用费已经打到你卡里了，不够的话，回来再补！
　　 够了够了。曾钟回道，嗓子还沙哑着，赶紧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我马上就订票。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些年，原本一文不名的曾钟靠着随叫随到的忠诚可靠，从曾如海的一帮堂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曾如海的马前卒，帮他打理着大大小小的业务，从而跻身成为勉勉强强随时坠落的小中产。
　　 下午你把合同带上，把房租收回来，凑凑，还五万给阿姐。
　　 临起床，曾钟交待妻子。他们十年前在镇上买了两间商铺，这些年都是出租，因是黄金地段，一间租金两万几千一年。在他心里，这是他为自己买的养老保险了，如果将来，沧海桑田，他至少还有这么个小镇，这么两间铺面，可以安度余生。
　　 从新疆回来，已经是大年初一凌晨，风尘仆仆，一身疲倦。他是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黄山松精神，硬是在对方公司待到快关门时，诚心感动上苍，对方转了五百三十万到曾如海的账上。当他终于坐上飞机时，忍不住长吁一口气，俯视窗外，万家灯火，遥想妻儿父母在灯下共享除夕宴，也觉得安慰。
　　 回家一觉睡到初一午后，儿子流连床边，不时伸手毛茸茸地在他头上挠，问他要红包。给父母和岳父母的红包，都是大年初一晚上给的，妻子的红包是微信转账的。忽然想起来，初九在家中请客，他还没电话邀请，曾如海、曾如天、张飞虎兄弟，还有几个和曾如海走得近的远房亲戚和朋友，他都一一邀请。
　　 大年初一晚上就去过了岳父家，所以初二一早起来，曾钟便去给曾如海的父母拜年，烟酒刚拎进车子后备箱，如海却已早先一步来到了曾钟家。曾钟重锁了车子，陪如海进屋，曾老端坐院子前的廊檐下晒太阳。
　　 老叔，身体一向硬朗啊！如海上前来，握住了曾老的手，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一个红包，塞给曾老。
　　 啊，你这孩子，不要，不要……曾老推辞着不接。
　　 曾钟心里明白，如海算是补发了一份福利给自己，毕竟为他讨账，自己都错过了和家人的除夕宴。往年如海来，只有烟酒，没有红包的，毕竟，本家的近的远的亲戚也不少。
　　 如海拍了拍曾老的肩膀，似乎是安慰老人家。曾老忽然道：阿钟跟你说过了吧，初九我们家请客，我们老弟兄、你们小弟兄，过年难得聚聚的，都一起亲热亲热……
　　 老叔，我晓得，晓得，你们太费心了！
　　 我们老曾家，就你们那一房兄弟最有出席，还指望你多拉拉大家……初九，我们所有亲戚都来，到底像一家人的样子。曾老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脸色涨红，嘴唇也有些哆嗦。
　　 真是说不出口啊，老叔，我对不住您了，真想跟您说，我初九出差，约好了老板……如海万分抱歉的样子，合掌作揖不住，跟曾老说。
　　 曾钟心里一暗。
　　 啊哟……曾老轻轻叹息道，我们人难得这么齐一回，你吃过饭再动身，中不中？
　　 曾如海且战且退，一边作揖，一边说着：对不住，我看看吧。
　　 如海走后，二姑和三姑的孩子也静静地来了，给他们的大舅拜年，曾老照旧重提旧话，关于初九摆酒办家宴的事，几个外甥唯唯诺诺点头。
　　 曾钟拜过了如海父母，便也开车去两个姑妈家，然后是舅舅张飞虎的父母，烟酒之类终于送出，大功告成，回家弛然而卧。
　　 晚上正陪父母吃晚饭，忽然张飞虎打来电话，说初九他来不了，要陪一个客户去黄山看雪。到了初三，又有人打来电话，表示不能到场。
　　 怎么尽是你这边联系的亲戚不能来，芝麻花绿豆花，不能来的话这么多？是不是你不晓得请客？你看看我打招呼的这边亲戚，板上钉钉，一个没动。曾老怀疑起曾钟说话不妥当。
　　 曾钟坐在沙发上低头深思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这样胡乱把各路亲戚拉到一起吃饭，有些不妥。
　　 怎么办？已经走掉了大半桌的人，我估计，到初九，只剩一桌了。曾钟低语道。
　　 那这样，不还是跟往年一样！人家还是要说我们家请客，穷的就放家里，富的就放酒店里——估计你后面请他们是在大酒店里。
　　 都是瞎折腾！曾钟自言自语。
　　 他们就那么忙？我就不信！我现在就来打电话给张飞虎，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姑父了！吃一餐饭能要多长时间？去年腊月二十八，我和你妈妈特意去买一条江里的大回鱼，花掉了四百多块，还冰在冰箱里，三十都没舍得吃。曾老絮絮不止。
　　 老爷子呀，你还真以为人家来是为了吃饭吗？曾钟感叹道。
　　 不吃饭，不为亲戚团聚，那为什么？曾老向着儿子翻一眼，不悦道。
　　 曾钟换了个姿势坐着，面朝院子，不看他父亲，似乎有点不耐烦：叫我怎么说你才懂？
　　 你说说看，看我能不能懂，我好歹也是念过几年书……曾老不服气道。
　　 曾钟转过身来，望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吃饭有两钟，一种是把吃饭当成吃饭，看中的是吃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一种是把吃饭当成平台，看中的是一起吃饭的是什么人，什么身份背景，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有没有获得新信息的可能，借这个平台，大家可以实现信息资源上的互通有无，共享共赢……老二如海那么忙的人，平时不随便吃饭的，你让他和三姑父他们挤一桌吃饭……嘿！
　　 还有一层原因，曾钟没说。那就是怕，富人也怕。就像上次在船上听到张飞虎跟他侄子通电话时，曾钟也心有忧惧。张飞虎的哥哥，一介农民，曾经跟在张飞虎身后打点杂，因为头脑死板，只好回家继续当农民。这么多年，他俩孩子读书都是张飞虎在支撑的，现在孩子在大城市开店，需要本钱，张飞虎即使那么无情地说出“我只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但是，曾钟明白，最后多多少少，还是免不了要出手的。包括曾钟自己，面对表哥家的孩子，如果打电话来，开了口借钱，他曾钟也是少不得要出去一笔的，并且要抱着不打算要人家还的心理。
　　 富人怕沾穷人呵！我都知道，你当我不知道啊，我其实都知道。活了这70多年，这个理你还真当我没看明白啊，可是，我就是……曾老长叹一声。当年，你上高中，赶上那年我生病，没钱报名，去你姨奶奶家借钱，晚上我开口喊门，你姨奶奶躲在屋里不出声，装作没人在家。后来有一回春天，她去买蜂蜜，路过我们家门口，我喊她进来坐坐，她哪里敢进来，生怕沾了我们，回去绕道从河对岸走的……可是，你如今到底是好起来了。
　　 曾钟听着，咬咬嘴唇，有些感动，他不知道父亲为自己曾经受过那样的委屈。
　　 现在，你三姑家，还有你舅舅家的大老表……嗨！曾老沙哑地长叹一声。
　　 话说回来，你也要替老二如海他们想想，来吃顿饭，身边一窝子这些亲戚，一旦走近了，不开口就算了，一旦开口，无底洞。救急不救穷，三姑家，也不是一笔钱两笔钱就能解决问题的，再说了，靠别人给点，还能指望给多少。摆家宴的事，我再想想吧。
　　
　　 七
　　 初九就快逼近，曾奶奶问曾钟，厨房里的菜是不是该动手了，若动手的话，她自己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得要喊三姑二姑来帮忙。曾钟举着手机焦急地打电话。
　　 我家老头子都在骂我呢，这样你看行吗？我在江洲酒店订个厅，你挤挤时间，一定要到场啊，我就指望你给我撑场子了……
　　 曾钟电话里恳求曾如海初九到江洲聚，只要曾如海答应下来，其他的富豪级别的亲戚就会都抽出时间来赴宴，自然，看中的不是一餐饭，而是曾如海兄弟。话说到这份上，如海自然不好再拒绝，何况年前曾钟还替他催回一笔账。
　　 电话那头，如海改口道：上次听说在你家里吃饭，我心想，老叔和老婶年纪也一大把，还忙给我们吃，真是……所以……好吧，那我初九去就是了。对了，上次去新疆，你倒贴不少吧？回头我补给你。
　　 这里曾钟忙忙收线，再转头打电话到江洲酒店总台预订餐厅。正是春节期间，江洲酒店的许多包间早在去年年底前就被预订一空。电话通了，曾钟说是初九中午，两桌，分两个厅。对不起，先生，已经没有房间了。你帮我再想想办法，我都跟客人说了在你们江洲酒店的，总不能再……我是你们酒店老客户。先生，在我这里，真的是没有了，要不，您再想想其它办法。
　　 曾钟明白其意。四星级的江洲酒店年年春节客满，一般，酒店总台那里说没有包间了，但其实经理那里最后总会留下几个包间，以防来了尊贵客人无处安顿。曾钟找到新来的大堂经理的号码，拨过去，报上曾如海的名字，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大堂经理说：确实是没有包间了，我只能想法给你匀出一个包间。
　　 一个包间怎么行？我是两桌客人！
　　 曾奶奶站在曾钟对面，一眼不眨地看着曾钟打电话。都到酒店里去吃？她疑惑问道。
　　 曾钟伸出食指，在嘴巴前晃晃，示意母亲别插话。曾老从外面散步回来，曾奶奶拉着曾老的袖子，小声道：都到酒店吃，这过年的，估计菜都贵得很哟。曾老很意外。
　　 那晚上呢？晚上可以给我两个包间吗？
　　 也没有，过年，太紧张了。你看这样可以吗？你中午一个厅，长江厅，最大的那个厅，晚上那个厅还给你，怎么样？
　　 这……这……那好吧。
　　 曾钟收了线，语气凝重地跟曾老说，你赶紧通知三姑他们，就是你之前打招呼的那些亲戚，初九晚上，在江洲酒店。就别在家里烧了。
　　 曾老吃惊，也有些高兴，三姑他们至今还没上过四星级的江洲酒店吃过饭，这回，他们一定觉得有面子。
　　 曾老连夜打电话，一家家地通知，还嘱咐人家把小孩子都带上。电话打到三姑家，再三强调全家五口都要到场。通话结束，三姑父和几个孩子边看电视边说道：大舅今年还真干。它是四星级的，你们都没去过吧？我同学结婚，我在那一楼大厅吃过喜酒，楼上包间没进去过。初九，一家人都拾掇拾掇，搞点形象出来。三姑父最后发言，提了要求。
　　 曾奶奶在叹息着多买的碗碟之类，以后用得少，放在厨房里还占空间。曾钟道：还是想法把多买的菜看着怎么处理吧。曾老听过，蛰伏厨房，这里翻翻，那里拣拣。曾奶奶见了，白了一眼，面露不悦。曾钟看了，心领神会，便不言语。
　　 初九，中午在江洲酒店请曾如海兄弟，还有张飞虎，如海同学、朋友、合伙人等一干人马。
　　 曾钟，我上次说的没错吧？听说你在W城及时下手，赚了一笔。如海同学俨然诸葛先生，慢悠悠说来，仿佛一字一句之间，尽是清风明月。
　　 曾钟内心澎湃，没想到自己赚了他们眼里那一点区区小钱，竟也被大家记得，惶恐激动之中忙起身敬酒。
　　 赚了有三十多万吧？曾如海扭头拍了一下曾钟的肩膀，复又面向全桌人道：我家这小弟，你们别小看，也是有钱人啊，连我都欠他钱！
　　 众人哈哈笑起来。曾钟额头有汗出来，红着脸道：老二，在这么多大老板面前，你这样拿我开心！嗨，我敬老二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