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动荡中，有堤岸的影子，也有直立水草的影子。如果有一群水鸟飞过，也会留下水鸟的影子。
　　 现在，我顺着黑黑的山脊线，走到一座山顶。山顶光秃秃的，我是最黑的，是最孤独的夜色。
　　 我想看星星，没有看到。
　　 不甘心，我就站在原地，望着头，一直看一直看……终于，看到了一颗星星。然后，第二颗，第三颗……越看越多，越数越多。
　　 原来，天空并不是没有星星，而是因为看得不够久，不够专注。看久了，星星，自然就出来了。
　　
　　 12
　　 我发现，在山顶看星星和在家里的阳台上看星星，两者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阳台上看星星，是窥望，是将无限的夜空缩小成一个方框的结构。人背后所依托的，是一个稳定而熟悉的环境。有灯火，有家的气息。换一种说法，人是置身于自然之外的。
　　 而山顶看星星，人进入了自然，并且参与了自然，成为夜色的一部分，甚至是星空的一部分。苍茫的山野，无限的夜色，浩渺的天空，让人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渺小和恍惚。并由此生出如陈子昂般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博大、沉雄、悲凉与沧桑！
　　 但此刻，这种心灵的呈现，正是我需要的，也是我喜欢的。“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除了远方一无所有”——这是海子的诗，却准确说出了我在山顶的感受。
　　 这时的渺小感，并不让我觉得沮丧，反而让人觉察到自然的宏阔与壮美。我的渺小，是置身于伟大洪流中的渺小，虽卑微却充盈，虽短暂却永恒。同样，这时的恍惚感，并不让我感到虚无，而是让我有一种与天地人神共在的愉悦。我的恍惚，是一种与永恒的存在相互接通时的丰盈与飞升……
　　 在山顶，我孤独，但不寂寞。我的孤独里，没有寂灭，没有枯槁，而是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就像夜色里，正在蓬勃生长的野草，它们真实地面对荒野，同时也面对存在。它们开花，却不为任何人开花，甚至不为任何目的开花。想开就开了，或者因为忍不住了就开了。
　　 美了，却不知道在美。美得无用，美得不需要意义，不需要任何人来观看。
　　 之所以开花，在荒野开花，仅仅凭借的是一份无法克制的生机和活力。
　　 这样的孤独，其实是一种不待外求的充实……
　　 星星越来越多，夜空越来越迷人。而我的内心，也慢慢地和星空融为一体，也开始变得广袤和闪烁起来。
　　 我喜欢这种无限的感觉，以致让我忽略了时间，忘记了夜色渐深……
　　
　　 13
　　 走过一丛不知名的灌木丛时，听到了一阵激烈的振动声和拍打声。这样的突兀，让我大吃了一惊。
　　 刚停下脚步，就看见一只拖着长尾巴的东西哑哑叫着，朝着对面的山坡惊惊慌慌飞过去。
　　 逃窜！
　　 对，就是这个词：逃窜。
　　 心稍微平复之后，我叫出了它的名字：山鸡。
　　 每一次都这样，呵呵，好像它只能这样。每一次，我都想给它建议：可以飞早一点，或者，先来点小小的动静。不要这样一惊一乍，不要这样突兀得让人全无准备。
　　 可是，这么大惊小怪的鸟，该如何与它商量呢？
　　 不过，山林巨大的宁静不会让这样的声响持续多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浪花”，山林的空气转眼又回复到“深潭模式”。静谧，重新如流水，渗透到了每一棵草木，每一棵石头。
　　 当然，也有不甘心的事物。比如，三只水鸟带着咿呀的摇浆声，贴着山脚下闪烁的湖光飞过去了。还有，一只刚来春天不久的青蛙，在水汪汪的水田里怯怯试声。
　　 只是，它们的声音，才一出来，就被无边的寂静更包围了。
　　 我忍不住轻轻咳嗽。
　　 我弄出的声音，又让寂静更深入了一层。
　　
　　 14
　　 又翻过一座低山。我的脚步在一片空荡荡的平地上停了下来。
　　 真的是空荡荡！
　　 没有树木，没有青草，也没有任何自然的起伏。全都是平平整整，是推土机推过后留下的平整。在暮色里，显得单调，而荒芜。
　　 这地方，我来过。
　　 两年前，当这里还是一座山的时候，我来过很多次。在我无法消失的记忆里，这里曾耸立一座很美的山。它的美，让我沉溺，让我痴迷。
　　 满山长满青草。草叶青碧细长，茎杆翠绿光滑，并且发出光亮。在其他地方，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特别的草。反复查找植物图志类的书籍，才知道这草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叫青禾。
　　 我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这种草天生就应该叫青禾。每叫一次，就感觉整个人青葱了一次。
　　 青禾在三月冒出嫩芽，到五月就会长到齐腰深。六月，青禾就会高过头顶。好像这座山有着善解人意的柔软心灵，它知道珍惜，故意叫松树稀稀疏疏地，好让青禾肆意生长，到处都是。
　　 我走在其中，就像走在一片草原之中。在幽深的青禾里，我那么容易迷路，又那么容易消失。到处是青葱的颜色，我的心也是青葱的，甚至连目光连呼吸也是青葱的。我在青葱的颜色里走不出来，也不愿意走出来。迷失就迷失吧，有哪一种迷失能这样美好？
　　 城区的街道和道路，太明确了，明确得没有任何神秘，没有任何可能性。到处都是单调的重复，让人心生厌倦。
　　 我需要这样一次迷失，在自然里的迷失。累了，我就躺在青禾里，让绿色高于我，遮盖我，淹没我。我觉得，我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天堂。
　　 于是，我私下里把这座山取名为草山！一个没有创意的名字，但绝对是一个合适的名字。
　　 这，是我在世间，第一次对一座山进行命名。从那个午后，我开始在我的日记里，一次次地，把这座山写成“我的草山”。
　　 十一月，是草山最辉煌的季节。这样的辉煌，是和周围世界的枯敗反着来的，独立于初冬枯槁的景色之外。满山的青禾，被风吹得金黄透亮。金色的叶子，金色的茎杆，金色的草穗。特别是茎杆，像是用纯粹的黄金打造。黄昏，当落日斜斜地从天际照射过来，每一棵青禾都和余晖交相辉映。这是怎样一种让人感动的景象啊！
　　 我说不出来。只感觉，自己的灵魂就要变成一只鹡鸰鸟，想从草丛中鸣叫着，直直飞向苍穹。
　　 一次次，我让自己置身于这样的金色之中。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游荡在自然宫殿里“帝王”。
　　 即使大北风狂吹的天气，我也会在黄昏里驱车数里，抵达草山。然后，躺在草山的金色深处，让汹涌的草浪一次又一次淹没自己。无休无止！
　　 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在前年的一个秋天。那时，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当我带着久违的感觉，趁着暮色，驱车来到草山时，我被三台推土机发出的轰鸣惊呆了。
　　 半座草山，已经被挖去了。断裂的山体，似乎在对我喊痛。那么大的伤口！好像就是我的。痛！我想喊，可我喊不出来。
　　 太突兀了。太野蛮了。
　　 我脚步慌乱，在凌乱的土石里到四处走，一直走，想探究事情的因由。终于，我找到了一个立在路边的画有规划图的铁牌。
　　 这片山，竟然作为工业用地被规划了！我在想，这是到底一种怎样的规划？
　　 能在此地规划出一座金山吗？即使能，这座金山能够买回一座美好的青山吗？
　　 这多年，人们习惯了挖山不止，似乎挖出了经验和激情。他们根本不知道，最终挖出的不过是虚构的繁荣和本质的荒凉。
　　 如果思维学不会深刻，内心学不会敬畏，眼光学不会长远，态度学不会谦卑，所谓的规划最后规划出来的也只能是幻像、荒谬和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与错乱。
　　 在推土机巨大的噪音里，我似乎听到了整个草山在呼喊，用满山摇晃的青禾在呼喊。我也在喊，但声音太微弱，最后被粗暴的喧嚣所淹没……
　　 整整有两年时间，我再也没有来过草山。我害怕看到这破碎的场景，听到这些啃食内心的声音！
　　 如果不是鬼使神差，今天我依旧不会来草山。我不愿意作为一个哀悼者，见证一座山的消失，面对一片荒芜的出现。
　　 呆立在这片废墟上，感觉自己也是罪人之一。我无法在这样的地方行走，更无法在这样的地方游荡。
　　 草山消失了，但山魂每天每夜在这里游荡。此时此刻，我感觉到它们正借助天上的星星凝视我，质问我。
　　 我逃走了。
　　 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