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念秋凉(散文)
我看母亲拣选麦种时几近严苛,用一只簸箕翻簸,使秕子、草籽与充盈的麦粒分离,尘归尘,土归土,种子归位于大地。“仲秋之月……乃劝人种麦,无或失时;其有失时,行罪无疑。”这是对尘世的劝勉,也是对自己,当一粒麦子坠入泥土的暗夜,那么生机在老河滩上开始孕育。
五、霜降:和田鼠一起度过荒寒
当你哪天醒来,老河滩上一片白茫茫,不是雪,柳树低垂的树枝上,枯萎的野草上,没来得及砍的白菜上,结满白霜——霜降到了。霜比雪还要温柔,雪花从天上飞,霜花自地上凝结。晶莹的霜来自哪里,南宋诗人吕本中在《南歌子·旅思》中写:“驿内侵斜月,溪桥度晚霜。”陆游在《霜月》中写:“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是说寒霜出现在晴朗之夜,没有云彩,地气袅袅上升,就像冬日里流鼻涕的我们呼出的白雾,凝集在树上,凝集在草叶上,凝集在老河滩上的芦苇荡里。
我喜欢站在霜天雪地中,此时的孤独清澈,没有一丝灰尘,极目四望是无边的白,像一张素白的宣纸,等待一支虚无的笔,落墨,皴染,万类霜天竞自由。没有风,芦苇荡陷入沉思,就想起来一句戏言:说北方下雪多好,两个人走着走着头就白了。这是一句美好的祝福,当然幸福不因南北差异而不同。冰花是霜雪的另一种形式,冷气与寒气隔着一层玻璃相望,就有了被阻隔千山万水般的思念,冰花或似飞扬的芦荻,或似结了薄冰的宁静的湖泊,或似对冬日的怀想有了具体的形状。
过了霜降就是冬天了,这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来的凌厉,隐而不露,可从父亲的眼神里大概能读懂对寒冷的谨慎。
我们那时可看不见冰花,每当寒冷到来,屋里与屋外大致是想同的温度,想要暖,从柴禾架上抽出来几根木棍,架在牛屋里——我的少年时代很长时间是和父亲在牛屋度过的。木柴燃起,噼啪的声音增加了寒夜的孤寂,我可能要上过晚自习才能回家,牛屋里浓浓的烟雾已经散去,偶有一把黄豆埋在火堆里,噼啪炸响,父亲就用木棍扒出来晾在一边。
地铺,是乡下的物事,按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在地上搭建一个睡觉的地方。父亲很是认真,三间的房屋被隔断出一件盛放麦糠麦皮,是牛过冬的粮草,一边是隔断,一边是一张椿树的木板。父亲很是认真,开始打造地铺的雏形,用木楔把木板挡住,两头是固定的木棍。接下来就是内容了,一张地铺是否耐用,是否温暖在于用什么内容填充。谷子秆是坚硬的,掐了谷穗留下完整的茎秆,铺在地上,可以承受时间的重量。豆秆是柔韧的,被碾压成黄白色,尚有豆子的清香,铺设在中间层。麦秸光滑,我在运送麦秸的过程中冷不防墩在地上,正在吃草的牛打了一个响鼻,像是在讥笑。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霜降到立冬,温度好像猛然进入滑坡阶段,一下子冷了起来。《燕京岁时记》中写:“十月以后,则有栗子、白薯等物。栗子来时用黑砂炒熟,甘美异常。青灯诵读之余,剥而食之,颇有味外之味。”这大概是有闲阶级的事情,我们不敢想,我只能趁着牛屋里摇曳的灯影读“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眼前就显现出起伏蜿蜒的雪岭,一直延伸到时间的深处。
霜降三候,一候豺乃祭兽,大概是古人美好的愿想,从獭祭鱼到鹰祭鸟,从群鸟养羞到豺乃祭兽,把处于食物链上层的捕食者赋予懂得感恩上苍的灵物。那么我也愿意做如此想——试想当先富起来的那群人终于在某天有了良心发现,为了感恩馈赠也能反哺民间。但这样的想法是奢侈的,放眼看去只有穷奢极欲,哪来的什么感恩与慈悲。二候草木黄落,最后一片梧桐叶落下,只剩下一只孤单的鸟巢在瑟瑟发抖。不知鹧鸪是不是也像父亲那么有心,在寒冷到来之际给巢穴铺上一层温暖的稻草。三候蛰虫咸俯,这是一种近似修行的姿态,为了保持生命最后的清澈,在季节的规劝中低下头来。窗外是飞雪连天,大地的洞穴中依然温暖,落叶犹如时间的脚步杂沓而过,只需静待风声便可迎候百花盛开。
我在想我少年时入睡的姿势,父亲熄灭一豆灯火,老牛停止了咀嚼,只是在梦境中甩了一下尾巴。也许过去的一年太过疲累,刚好趁冬日来临之际好好休养生息。大地在窗外,月光在窗外,凝露成霜的霜花在窗外,只需简朴的粮草便可安然度过这个稍觉漫长的冬天。我蜷缩在自己的梦境,松软的豆秆麦秸一旦躺下去就形成一个陷入的窝巢,父亲在那头,我在这头,朦胧中父亲把我的一双冰脚抱在怀里,我把父亲的冰脚抱在怀里。印象中,父亲和我很少说话,无非是想抽烟时喊我,递过来那只红枣木的烟筐子,捻碎烟叶,卷纸成筒,把烟叶装填进去,用舌尖抿好。父亲抽烟的样子仍觉木讷,只是稍微有些满足爬上额头,父亲不吃肉,不抽卷烟,不买新衣,他觉得半瘫的肢体能活着已算不错,不能再连累这个九口之家。
床有床神,分床公床母,意即床是睡眠休憩的地方,也是繁衍后代的场所。记忆中,好像父亲母亲很少住在一起,大略时间的重压已经将某些东西淡却。“买糖迎灶帝,酌水祀床公。”是说床母喜欢饮酒,床公偏爱喝茶,我们的生活简陋,只能在除夕这天贴上一张“安好”的字样,以水代酒,以水代茶,祭奉乡间的床神。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乡间滚床的习俗。是说在乡间男女临近结婚是要有安新床的仪式,在床角放八枚铜钱,在床头床头放铜钱若干,取“同心同体”之意。新婚夫妻必拜床神,举行翻跟斗仪式。请一个父母兄弟俱全的男孩,在新床上翻跟斗,探花奶就在旁边说辞:“翻落铺,生男孩儿,翻过来生秀才,翻过去考进士。”反正都是吉利话儿。我在同宗兄弟中年纪最小,所以翻床压床的任务落在我肩上。新棉花新铺盖,闻上去就是喜庆的味道,那日在桐生哥家压床,睡至酣处,小腹鼓胀,以为睡在自家地铺上,侧身向外靠了一靠,尿了酣畅淋漓的一泡。坏菜了,吓得要哭,二大娘却面有喜色,说是压床的孩娃把床尿了再好不过,预示着他们家将会儿女双全。想来,至今仍觉惭愧,不知是不是床神真的在那天附了身,桐生哥家过了几年真就生了一男一女。
风刀霜剑严相逼,是有些冬天的消息了,张继在姑苏城外枫桥夜泊,杜牧远上寒山,在停车坐爱枫林晚。无论如何,时间是公正的,不因伤春而春色常驻,也不因悲秋而秋色绵长,该过去的终将过去,该到来的会及时到来。
大地萧瑟,有人家在空旷的田野上晾晒地瓜干,洁白如同一片片空灵的羽毛,在面对即将拉开大幕的冬日,小麦做好了越冬的准备,飞鸟贮藏好过冬的食粮,在乡野奔跑的兽物,此时很难看见踪影,它们暂时隐藏在时间的背面,在等待一场一场寒冷的风。母亲在晾晒萝卜缨子,胡萝卜缨子是山羊的食粮,在生产羊羔时补充甘甜的乳汁;辣萝卜缨子、白菜是我们越冬的菜蔬,蒸炒煮炖填充并不贪婪的胃囊。墙角的那株老柿子树,挂满了橘黄色的灯笼,像是在引领万事万物,从容走向季节深处。
父亲铺设的地铺给了我一个温暖的记忆,在漫天雪舞时节,窗纸呼呼作响,那头老牛的神色从容,看我走进牛屋抖落身上的雪花也抖了几下肩膀,土墙上深深的沟痕,是它用犄角刻画出来的,莫非是一头老牛也有书写的冲动,将一个乡间少年的乡间记忆用另一种方式深深镌刻。
三月阳春,父亲拆了睡了一冬的地铺,从里面叽里咕噜滚出来一窝小老鼠,眼神瑟缩,在大老鼠的带领下跑出屋外,消失在一片明媚的春光里。无疑,我们和田鼠一家度过一场无边的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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