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冷战(小说)
送红薯?哪个时候?我吃惊地问。
向东想了想,说,大概在我们毕业后的那个暑假。
哦……我心里震了一下。
我没有叫向东陪我去玫玫家,不想让他看到我被玫玫拒绝时的尴尬和囧样。正如我所料,我被婶挡在门外,本想趁院门开着溜进去,刚迈进一只脚,被院内那狗的浑厚而凶狠的吠声给暴露了。
婶一见是我,像避瘟疫似的,立即把院门当地关上,没好声气说,又来干嘛,走吧,走吧。
我咯噔了一下,陪着笑脸,隔着门说,婶,我找玫玫。
她不在。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婶很不高兴。
我晓得玫玫在家。我大声说,玫玫,玫玫,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玫玫听见我的喊声,走过来,说,成舒,你嚷嚷个啥,生怕别人没听见。
玫玫,你别理他,一个岭上人(乡巴佬),一看就不是么格好人。婶轻蔑地说。婶对我有很深的成见,这成见像一条宽阔的河流,横亘在我与婶之间,似乎无法逾越。
姆妈,你别管我。玫玫不耐烦地说。婶没吭声,噔噔噔地走了。
玫玫,你咋不理我呢?告诉我我哪儿做得不好,我改……就是让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我满腹委屈地说。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晓得错在哪儿?玫玫说,那天晚上,我不是生你爸的气,而是生你的气。你那样对你爸,做为儿子应该吗?
你晓得他是怎样对我吗?我不服气地说。
我晓得,我听说了。
你听谁说的?你晓得了还这么说我。
门内,沉默了一会。玫玫说,你别管我听谁说的。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若不是你爸下狠心刺激你,对你重敲,要不然你这只鼓能敲响吗?你能回归正道吗?你就没明白你爸的一片苦心。
我沉思了,觉得玫玫说的有点道理。可我心里还是不服气。于是,我转移话题,玫玫,你打开门,让我见你一面,好不好?我……我……爱你!我,我不能没有你。我赶紧把我想要说的话,一骨碌地倒出来,害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门内,沉默,还是沉默。
我急了,以为太唐突,冒犯了玫玫。连忙解释,玫玫,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若是瞧不上我,就当我没说。我,我走了。我走了。
等等。玫玫低声说。我立马站住了。玫玫说,我喜欢孝顺的人。你自己好好反省,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和你爸一起来我家,再谈我们的事。
好好好。我激动地说,我我一百个答应。你把门打开,我想进去讨杯水喝。
喝水就免了吧,等你和你爸来了再喝也不迟。玫玫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六
玫玫也真是,提么格条件不好,非得要我去求父亲。我心里老大不愿意,一想起父亲对我的态度,心里就膈应得很。
但我爱玫玫,我不想失去她,我左右为难,这该咋办?姐还没回来,若是姐在家就好了,她帮我去求父亲。
我突然灵机一动,高兴地说,有了。何不来个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满叔与父亲是亲兄弟,俩人长得很像,无论长相,高矮,胖瘦,外人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来。何况玫玫仅见过一次,还是在灯光昏暗的晚上。
回到家,父亲依然冷漠,对我爱理不理。我想与父亲说几句话,缓和一下冰冷的关系,几次张口,又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骗满叔,说我要去镇上开个打工证明,需要邻居作证。已是大年三十,镇上赶场,满叔要去场上置办年货。于是,一同前往。快到镇上时,我才道出实情。满叔说,你咋不叫我哥来?
他忙。我说。
这行吗?别演砸了,坏了你的好事。满叔不无担心地说。
我笑着说,没事,到时我请你吃炒粉。
来到玫玫家时,玫玫正在门口张望,好像晓得我们要去似的。她把我们迎进屋,给满叔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十分热情。我嘻嘻地盯着玫玫看,看得玫玫满脸飘起红云。玫玫偷偷打量满叔,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我想把玫玫介绍给满叔,还没等我开口,玫玫抢着说,叔,我和成舒只是普通朋友,不是你们想象的男女朋友。那天晚上与成舒吵架,给你添麻烦了。玫玫向我瞪了一眼,我感觉到她眼里的不满,心想,坏了,玫玫是不是看出破绽了。
玫玫,你……我惊愕不已。满叔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不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
我们非常尴尬,沉默了一会,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环视屋内,笑着问,婶呢?其实我怕婶突然出现,把事情彻底搅黄了。
我妈呀,到街上买菜去了。玫玫淡淡地说。而后笑着对满叔说,叔,你喝茶,我与成舒说点事。满叔拘束不安,连连嗯嗯点头应着。
玫玫把我拉到院内,面无表情,低声说,你们走吧。
为啥?我明知故问,可我仍不死心。
你骗人,没一点诚意,你就没明白我的用意,太让我失望了。走吧,走吧,别来烦我了。玫玫撇着嘴,脸被气红了。
我咋个骗你了?
你是煮熟的鸭子——嘴硬。那是你爸吗?别看长得像,可你别忘了,你爸这儿没头发。玫玫指着自己的头说,而现在这个叔的头发浓得很。
啊!我惊呼了一声,无言以对。哎!真是百密一疏,把父亲标志性的头给忘了,以致弄巧成拙。我懊悔不迭,求饶道,玫玫,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立即回去叫我爸来。
玫玫没有原谅我,把我和满叔“赶”了出来。我在玫玫的屋前徘徊了半天,不得不沮丧地往回走。满叔见状,哂笑着去了街上,没再提我请他吃炒粉的事。
这事对我刺激很大,仿佛锥子扎进脑壳,忽然清醒。我没有怨玫玫,反而想起我在县一中上学时,那天下着雨,父亲出现在校门口,冒雨给我送生活费,身上的雨水吧嗒吧嗒滴在地上。他哪晓得,我旷课刚从街上回到学校,目送父亲在雨中离去的背影,心猛然下沉,为自己旷课而自责。小时候,除夕夜父亲总会给我炮仗。对我来说,放炮仗是最高兴的事儿,因为堂哥有炮仗我也有,我不输他,也可神气一番……
玫玫说的没错,我不能与父亲对着干,拧着来。否则,我真成了不孝之子。
进村时,遇到父亲,父亲正挑着两捆干树枝,吃力地走在石板路上。父亲舍不得烧蜂窝煤,一直烧柴火,父亲六十多了,还得耕田种地,从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我审视着父亲,这才发现,父亲背已驼了,曾经笔直的腰被生活和岁月压成一把镰刀。我快步上前,轻声说,爸,我来挑吧。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像一口干涸的枯井,一下子摄住了我的心,我的心空顿时飘起了雨。父亲蓦然一笑,说,你挑就你挑吧。
七
太阳落岭前,姐赶到了家。我有两年多没见姐了,一见面,我给了姐一个热情的拥抱,还拉着姐的手不放。姐笑着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父亲的脸上浮现出很少有过的笑容,呵呵几下,又在堂屋里忙剁猪草去了。姐抢着干,父亲很固执,就是不让。除夕夜需要红火,天刚黑,父亲就把两个灶生了火,柴块干,火汪。一个灶上鼎罐里骨头炖白萝卜,咕嘟咕嘟唱着歌。姐在另一个灶上炒南瓜子和花生,南瓜子是我的最爱,南瓜用来喂猪,父亲把南瓜子晒干,攒了不少。
姐,啥时候把姐夫带回家?我笑问。
小屁孩,你就贫嘴吧你。我哪有对象,你没毕业,我是不会找对象的。姐嫣然一笑。
我把我与玫玫的事告诉了姐,姐说,雪玫,我认识。
我说这么巧。姐诡秘地笑了笑,说,我与她在一个车间,早就晓得你们的事。她呀,人好,又能干,你能讨到她,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晓得嘛,我给你寄的钱大部分是她的,她不让我告诉你。
她给我寄钱?我吃惊不已,内心顿时波澜。
是。从你复课到现在,一直给你寄钱。她是个省吃俭用的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天天加班,比我还拼命,我服了她。
我沉默了。我求姐帮我给父亲说说,让父亲同我一起去玫玫家提亲。姐说这事她不能帮忙,要我自己去说。我佯装不高兴,姐说,你还没明白玫玫的用意,她是要你与爸和解,做个有孝心的人。
意外的是,父亲爽快地答应了。正月初四那天,我与父亲提着6斤猪肉,姐给父亲从佛山带回的两瓶大曲,两包白砂糖,去了玫玫家。婶见我又来了,立马吊着脸,撇着嘴说,玫玫不在,昨天就去广东了。你们别来了,玫玫已经有对象了,是街上的,家里条件比你们岭上强百倍。
话不能这么说,高山高岭出宰相,我们岭上咋啦?岭上也有富裕人家。父亲不卑不亢地说。说完拽我走,我犹豫着没挪步。父亲高声说,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将来的研究生和博士,还怕找不到老婆?走。
父亲咋晓得我是重点大学生?一定是姐泄了密。我不但没怪姐,反而让我在婶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于是,我微笑着与婶告别。
婶一听说我是大学生,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满脸堆笑地说,哎呦呦,快请进,快请进,喝杯茶,吃了饭再走。这过年过节的,哪能让你们空着肚子回去。
哪玫玫呢?我着急地问。
哦,她呀,刚去了汽车站,你赶快去追。婶说着往外推了我一把。我撒腿冲了出去,跑到汽车站,车已开走半个多小时了。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玫玫的身影,我怔怔地愣在那儿。
回到家,我催姐快回佛山,一起去找玫玫。姐说她忘了告诉我,玫玫年前就辞职不干了,准备去别的地方,现在她也不晓得玫玫在哪儿。最后吞吞吐吐说,玫玫说她与你门不当户不对,她一个打工妹,哪敢高攀一个重点大学生。
那她给我寄钱做么格?我生气地说,我不管,她去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去追吧。父亲冷不丁地说。
我盯着父亲疑惑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别耽误学习。父亲的话像雪粒子,落在我的心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