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理解的一篇好小说至少要具备如下特质：一，鲜活的人物形象；二，不同凡响的立意；三，活色生香的语言：四，切合主题内容的表达形式。两年前，我对江山网半川柚子老师的短篇小说《度一刀》一见难忘，认为这是一篇契合以上小说特质，同时也是用传统白描手法写成并翻出新意的佳作。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是讲一个名叫度道义的屠夫因杀猪喜欢多杀一刀而被迫避祸为匪，后又被多杀一刀而亡的故事。就是这种带着因果、宿命的民间故事被作者演绎得风生水起，精彩纷呈而苍凉深邃，把一个底层小人物的卑微无奈、抗争与宿命刻画入微，发人思索。作者精巧布局，设置悬念，首尾呼应，用两场杀猪场面描写完成故事，抑扬有致，以乐景写哀情。他善用生动的方言口语表情达意，尤其注重闲笔的运用，使短短尺幅之间山重水复，风云跌宕，令人掩卷之余回味良多。
　　
　　 一、度一刀的形象塑造
　　 首先，度一刀是个旧中国农村底层社会的一个杀猪头儿。但是，他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好杀猪头，他的杀猪技术有明显的缺陷，就是刀到中途习惯性地抽回再捅一刀。这个劣习增加了猪的痛苦、主人的伤感，破坏了肉质的鲜美，也和流西河地方的风俗相悖，如果杀猪不死会给主家带来不利，这也是造成他被大财主叶老太爷家报复，逃亡为匪的直接原因。这个技术缺陷也证明了芸芸众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往往都是自带缺陷的，而这缺陷又往往很难弥补，因为人总是很难认清自己，更难改变自己，一条浅浅的河流就会阻挡一生的道路。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人本身的宿命。度一刀靠杀猪吃饭，却不思改进技术，每年踏进腊月，他便心心念念想着有人来请杀猪，心心念念着虚幻中的二指宽的礼吊和猪的头蹄下水。门庭冷落，作者写他的心理活动“槽里没马驴值差。杀年猪总得请我度一刀吧”？作者这样描写煎熬他的行为细节：月下磨刀、整日等盼、天天磨刀，把一个卑微苟且、为五斗米折腰的凡夫俗子形象活画出来。当叶家终于来请，他一边拿捏着说先磨刀再去，一边上赶着出发，并大将军一般呼喝同伴，生动展示出他的急不可耐和阿Q般的自尊自大和浅薄虚荣。可是，当他杀猪失败，黑着脸干完尾活不吃不拿黯然离场却显示出他还是一个要尊严有血性的汉子。杀猪失败成为他人生与性格嬗变的分水岭。
　　 因为杀猪不死，正赶上叶家捐钱在军队当了连长的大孙子被人杀死，度一刀遭到无妄之灾，房被烧，地被抢，妻儿被赶散，自己被叶家追杀无奈上山为匪。此时正值日寇铁蹄践踏华夏，生灵涂炭，度一刀放下家仇，报国杀敌，令日伪闻风丧胆，那把杀猪刀浴火重生，人刀合一，度一刀成了肩负民族大义的豪杰之士。然而这种角色转变是短暂的，也是不彻底的，抗战后度一刀继续找叶家复仇，却被叶家收买官军，轻易捉拿杀头。作者没有像抗日神剧那样安排度一刀投奔共军或国军，也没让他手撕叶老太爷，而是按照小人物的悲剧命运走向顺势运笔。这显示了作者对现实和人生的深刻认识，小人物哪怕一时轰烈，却难逃宿命。或许是人强命不强，更或是历史的规律使然，纵然坚持不懈，纵然忠贞满腔，却常被滚滚而来的命运车轮压碎。面临终场的度一刀被作者安排一场杀猪犒劳擒杀自己的人的大戏，将他涅槃重生后的性格鲜明呈现出来。同样是杀猪，第一场是先扬后抑，隆重开始，败兴结束。这一场是先抑后扬，沉闷快捷地杀猪，然后是悲壮瑰丽地杀头。这次的杀猪，度一刀这个小人物的技术已然脱胎换骨，手起刀入，“还没待慢眼人看清，喷涌的鲜血以半个彩虹的优美弧线准确无误地流进地上的大瓦盆……”伴着对帮手简洁指令，一连串的动词令人眼花缭乱：吊、剌、捅、吹、捶、扎、抬、担、浇、刨、冲、旋、提、拎、开、剖、剔、卸……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可震铄古今屠宰界！第一次亮相，如荆轲刺秦，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这一次的表演，饮过侵略者鲜血的屠刀灵气丰沛，生机勃勃。这把刀，从惨淡偷生，到投身民族大义，已可度道义，度人生。
　　 “兄弟，利索点！”他慷慨赴死。话说的轻，犀利的眼光却令刽子手胆寒手抖。补刀，“齐茬茬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飙起一丈多高”！这夸张笔法喷涌而出的，是悟道汉子的悲壮血性，是世道不公大义不行的控诉，是小人物大悲大喜的慷慨人生……
　　
　　 二、俄罗斯套娃般的立意
　　 好的小说，总是喜欢把主旨藏起，像盐和糖一样融化在文本里，无处不在而又颇费思量。就像一个人正津津有味地闭目猜谜，最忌对方突然中途张开眼睛，把什么都告诉你，一下变得索然无味。读者是清醒的，主题宜藏不宜漏，很多情况下一篇作品是由读者和作者共同完成的。中长篇小说因体量的优势往往具有多主题多义性，短篇往往攻其一点，爆出火花。因为象征主义和其他现代派手法的应用，现在很多短篇含义也很烧脑。但半川柚子老师应用传统白描手法，走的是三言两拍的传奇路子，这种写法想要深掘主题、避免主题直白，需要作者有高明的技巧，几千字的篇幅要突破主题的单一性更加考验智慧。可这个难题对半川柚子来说好像不算事，他在从容自如地叙事过程中轻易达到了他想要的模糊主题效果。
　　 作者开篇设置悬念，捻出因果报应的主题，此为干扰项，障眼法。用刘半仙关于杀猪头儿必遭恶报的谶语作为伏笔，结尾度一刀被多砍一刀而亡进行首尾呼应。这种接近神秘主义的因果报应主题充斥了旧小说，加上许多作品内容低劣思想陈腐，这种主题令人生畏。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后果必有前因，这种朴素思想仍是指导很多人的行为准则。度一刀杀猪习惯多杀一刀，天道循环，他最后也被人多杀一刀毙命，把这种因果报应当作小说的主题也勉强通过，它体现了命运的吊诡和无常、无奈，让人感觉冥冥中自有一种神力在。可作者明显志不在此，他的文字暗藏着其他的宏旨与野心。他用因果报应的谶语作为影壁，在园中精心布局山水景观，亭榭回廊，转过影壁，引导你曲径通幽。他引入人性的溪流回环其间，让一个小人物由卑微走向悲壮，由狭隘的小农意识走向国恨家仇的辽阔沙场。他正视小人物的无奈命运，金钱、权势、偏见、野蛮合力成为绞杀人间道义的绳索。他认识到在厄运的碾压下，人还要挺直脊梁，平静面对无法逆转的结果。他让度一刀自己杀猪犒赏捕杀自己的人们，不可谓不刁钻，不可谓不虐心。度一刀平静赴死，顺势而行，不做无谓的反抗和咆哮，是看透人世看透生死的合理选择，为此，卑微的小人物才能保有起码死的尊严。作者这些安排，笔墨或浓或淡，字里行间闪烁着这些应有之意。作者布下生活的峰峦，撒下时代的风云，让小人物的风筝起飞、翱翔，然后断翅降落。
　　 因此，因果报应只是诡异命运的第一层套娃，拿开一层，看见人性。再拿一层，见混沌时代。又拿一层，见小人物在乱世碾压下的末路和血性尊严……这些相互交织，相互渗透，使文本显示出复杂的哲理的况味。虽然时代背景不同，生活环境不同，其实现实中的读者还可以翻进一层，思考当下，思考自己，思考作为一个小人物怎样与大时代相处，怎样完善自己，面对悲喜、欲望、幸与不幸，活出真实的人生。面对日益浮躁的世界和人心，真心愿望社会更加进步、合理，避免我们时代中间不断出现新的度一刀。
　　
　　 三、谋篇运笔见匠心
　　 记得林斤澜评论鲁迅的《故乡》，惊异他文章材料少得惊人，可谋篇虚实相间，艺术效果显著。《度一刀》选材同样精简，小说其实只详写了两次杀猪的场面，其他必须交代的时代背景、社会和自然环境内容也尽量从简，而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两场展示人物性格和命运的“表演”上。同样是杀猪，同样是泼墨重彩，却是同中有异，相互对比映衬，加上首尾呼应的悬念设置，完成了这篇小说的整体布局。除了这些，作者运用大量“闲笔”铺陈着色，丰满血肉，成就了这篇有着中国气韵的短篇佳构。
　　 这两场戏，一个是先扬后抑，度一刀日日等盼，终于叶家派人来请。他急不可耐，又大呼小叫呼朋引伴，在众人的围观下更是神气活现，又是抽烟，又是发号施令，杀猪时轻拢猪头，还象征性地在猪脖上蹭了两刀。这些神态、动作极好地刻画出此时度一刀的心理和性格，更把前戏做足，这是扬。马力加大，油门加足，车子驶入断崖。但见那猪挣脱众人的压迫，挣脱度一刀火热的怀抱，带刀逃走，做了一只日伪时代不甘任人宰割的坚强猪，留下度一刀“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是抑。这还没完，作者让这头猪开始表演一场欢喜剧，既增加了趣味性，也反衬出度一刀的窝囊和失落。这种以乐景写哀景的手法颇为虐心。我少年时读林黛玉决绝那段，黛玉不停地笑至今难忘。
　　 到了第二场，世事沧桑，故人归，已成囚，英雄已然末路，还要为仇人杀猪，作者一直压着来写，虽然杀技炉火纯青，杀猪一气呵成，度一刀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读者也无法开心。度一刀每个指令后都要加个“吧”，是商量的口气，阶下囚的口气。但是作者觉得抑得还不够，还要翻进一层，再添搞笑的噱头，让另一头偷跑的猪引我们展颜一笑，而心头却更沉重。以笑写哀哀更哀。直到最后这压抑的情感才得以张扬释放，鲜血“飙出一丈多高”！
　　 小说另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闲笔的运用。正笔是骨架，闲笔是血肉和神韵，没有闲笔，小说就不会情趣盎然。好像是贾平凹说的，闲笔是显露作家才情的。半川柚子老师本人也说过，小说是一种用啰里啰嗦语言讲故事的体裁。这种啰嗦语言，就是闲笔。翻开书本，中外名著里闲笔处处可见，举凡风景描写、风俗风物、日常家用等等所有跟主体情节关系稍远一点的笔墨都可以称作闲笔。闲笔和主要情节相互补充，相互映衬，共同构成一个整体。闲笔还有补充知识，增加情趣，调节叙事节奏，间离叙事效果的作用。回到这篇小说，尺幅之间血腥人生，半川柚子老师大量运用闲笔点缀，冲淡血腥味，增加情趣，介绍知识，制造笑声，发人思索。所以闲笔对本文来的特别适宜，若无闲笔，这篇小说就不剩啥了。在这里，介绍杀猪头职业是闲笔，杀猪头的怪病是闲笔，刘半仙的话是闲笔，头道年猪的习俗是闲笔，猪和牛面对宰杀不同的态度是闲笔，众人追猪是闲笔，介绍土匪武器种类是闲笔，开枪射猪是闲笔……正闲掩映，闲笔不闲。
　　 当然，闲笔固然有用，用之应该有度，不能喧宾夺主，应该相互辉映而不相害。《度一刀》这篇小说闲笔运用是合理的。
　　
　　 四、说书人式的酣畅口语
　　 归根到底，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有了好的语言，一篇小说就成功了一半。我个人认为，好的小说语言应该生动传神，明白易懂，准确表情达意，来自生活，也不妨高于生活那么一点点。现当代不少小说名家如老舍、萧红、铁凝、苏童等都堪称语言大师。我最近在读莫言的作品，那狂放恣肆的语言如野火燎原。他的《天堂蒜薹之歌》直指社会和人性的毒瘤，其为民请命的勇气、魄力、笔力令人肃然起敬，唯此一篇，作为作家的莫言就可以屹立不倒。这种精神的盛宴，就是莫言用他天才的语言完成的。
　　 契诃夫说“大狗小狗都要叫”。莫言的语言很大一部分具有民间性，而半川柚子老师的语言也自然来自生活，甚至化用了不少方言土语。虽与大师们不可同日而语，但他的语言干净洗练，刻画传神，有滋有味，是既传统又现代的活语言。口语化方言化遣词造句如“拾了句话”、“鲫鱼背”、“脊梁盖”、“跒进腊月”、“香兴起来”、“促进（凑近身）”等，既不难懂，还能传神。我想作家曾受过较深的民间口头文学如戏曲、评书类的熏陶，语言绘声绘色，大开大合，大烟大火，接地气，又不失书卷气，令人颇为过瘾。他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幽默。幽默这种东西，装是装不出来的，学也是学不出来的，他是骨子里的东西，与先天有关，与地域文化有关，也与个人气质有关。幽默对一个作家是很重要的。比如鲁迅，黑暗尖刻，多亏幽默给了他一抹暖色，才让人会心一笑。我们平时读书作文，甚至生活中有了幽默的调节，就会觉得轻松有趣，放下心理包袱。
　　 半川柚子是河南人，作家李凖评价河南文化时说，河南人“笨”，但这笨当中又有点小机智小狡猾小幽默。《度一刀》就有这种机智的元素在，它能把你说哭，也能把你哄笑，哭笑完了还能让你想点什么。虽然它也有点笨，没有用任何现代派手法。
　　 扯到鲁迅，再扯回《故乡》，他把杨二嫂放肆分开的两条腿比作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用西方文明中的现代仪器去比目不识丁的中国本土村妇，其中的文化差异令人回味。半川柚子在本文里也有这么一个神来之笔，当杀猪失利，度一刀坐在地上，人们都愣了，闹哄哄的杀猪场静下来，静的“跟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大剧院陡然出现的休止符一样，整个皂角林安静下来”，以大比小，以雅比俗，令人莞尔。
　　 需要指出的是，《度一刀》所体现的活色生香的语言特色不是无意栽花，而是自觉的艺术追求。他说：“我说的母语，是你所出的环境里的语言，你所熟悉的语言，侵染在你血液里骨子里的语言。”
　　 总之，我认为半川柚子老师的《度一刀》是一篇中国气质、雅俗共赏的佳作，值得一读。
　　
　　 原文链接：度一刀_江山文学网
　　 http://www.vsread.com/index.php/article/showread?id=788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