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刺父(小说)
自打碰上李书记,心口窝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饭吃不香,觉睡不香;那一道粗粗剑眉下面一对黄眼珠子,似不经意射过来的一道光线,内里头森森寒寒的,叫人觉着发冷。而且自打那以后,尹月香就不再叫他送了,也不怎么照面了,春生就更觉心口窝里堵得难受。
七
《火红岁月》在地区党代会上演出,大获好评,大获成功。地委尚书记大加赞扬,并带领全体常委上台亲切接见全体演职人员,和大伙儿照了相。老馆长把相片放大成一面墙一般大,和奖状一并挂在文化馆前厅正面墙上,一进门就能看见。县里部里局里馆里都举行了盛大庆功会,表彰了一大批有功人员。老馆长和尹月香都被评为当年先进工作者、优秃共产党员,优秀党务工作者。尹月香的任职问题,组织部也很快通过。和宣传部达成一致,拟任宣传部副部长兼文化局长。其实县里领导都知道,李书记上调地委已内定,只等新书记一到,交接完工作就走马上任。所以尹月香的提拔,就多少带点象征性。李书记上调,尹月香呆不了多长时间也得上调。但不管怎样,干部该提拔还要提拔,该任用还要任用。
一切都那么顺利和美好,佛岭的天确实更蓝了,山确实更绿了,人造林一片连一片,风一吹,绿海洋般起伏奔涌在高高低低的山岭之上,煞是气魄。一天傍晚,李书记没有应酬,难得与爱妻共进晚餐。尹月香炒了几样书记爱吃的小菜,拿出瓶法国红葡萄酒,对坐小酌。几杯酒落肚,书记突然感慨万千,远眺落地窗外山岭起伏,苍葱绿海,油然而生情,感喟道;“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离开佛岭。这里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啊!”
李书记的目光似乎越过重重山岭,一下子飞到了家乡偏脸子乡那一片黑油油依旧贫穷的土地上。
“我是吃偏脸子的苞米楂子喝抢垦河的水长大的。在偏脸子,从供俏社会计干到乡党委书记,一干就是十几年哪!虽说这几年咱们县一年一个变化,可是偏脸子还是穷啊!我还欠着家乡的债呀!”
不知为什么,书记的眼眶眶里竞闪动出几滴亮莹莹的泪花。
尹月香以为是书记又想起了埋在偏脸子的二老双亲,就赶紧说:“要不咱们回去一趟,给二老的坟上添添土,烧点纸?”
李书记却使劲摇了摇头。因为他在远处飘动着的一片片云彩后面,看见的不是埋在后山上二老爹娘的坟墓,而是另一个小山包包上荒草芜芜的一个小坟包。那个小小坟包里躺着的是一个只有一十九岁半的俊俏姑娘。十多年里,每当这一天,都有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十字路口,烧上几串纸钱。以表达深深缅怀之情。
然而,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李书记收回远眺的目光,亲亲地瞄了一眼眼前小脸蛋红仆仆的娇妻,一把拥进怀里,亲亲地说:“宝贝!这些年多亏有你时时刻刻暖着我的心,不论走到哪儿,一想到你娇滴滴的小模样,我浑身都来劲儿。我的心口窝就热热的。月香,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以后调到地区,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软软的几句话说得尹月香眼圈湿湿,泪水涟涟,甜蜜得心尖尖好一阵子发热发烫。
发热发烫了好一阵子。李书记还是到省上去谈话了。从省委组织部谈完话,李书记在外甥程大勇的陪同下回到县里,准备交待完工作就上地区履新赴任。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各部委办局,都要欢送,都要宴请。工作了二十多年,各方面感情当然都很深厚,都不好推托,每天晚上都要赴宴,一赴就要赴到小半夜,喝得不能再喝了才能回家。
八
丈夫高升,尹月香自然高兴,但心头上总有一片阴影挥之不去,以后和程家更密切了,程大勇更免不了纠缠,自己更难应付了。可是李文贵却说以后更要特别搞好和程家的关系。离省城近了,更得勤走动,女同志出面更方便。见了程大勇别老是冷着个脸,要热情一点,主动一点,人家可是帮了咱们大忙啊!这小子可不是等闲之辈,在省城各个衙门口,都像走平地。尹月香突然就觉心口窝里苦苦的,像喝了口黄莲水。
书记却又温着声音说:“你看你这小身条儿保持得多好!多亏没让你生孩子吧。”
却就像一碗黄莲水倒进腔子里。
“可是……”
甜蜜却就变成了泪水珠,
结婚头几年,她年年提,年年书记耐心劝导教育。后来再提,书记脸色就难看,就说狭隘。就只得把泪珠珠往肚子里咽。可却没有一天不向往。睡梦里就梦见肚皮鼓了起来,一个小东西在动,又踢又踹又扭屁股。幸福得咯咯咯笑。醒来却是一场空,偌大房子空空,心也空空,空得心尖尖苦。却总不死心。一颗年青女人的心啊!
但却就发生了那件极其偶然又极其不偶然的事。整个过程也极其简单,没有戏剧性没有曲折情节,不经意之间,一瞬间就发生和结束了。
这几天书记心情好,酒喝得多,话说得多,甜蜜和欲望也多,于是月香就进入温暖的浴室,将白白嫩嫩的胴体洗得越发光洁柔软生动,越发迷人诱人。又略略撒了点香水,光光嫩嫩的白身子,一双上下跳动着的鼓鼓白乳,活像二只小白兔跳上跳下,李书记就最喜欢揉搓这二只小白兔。看着想着,噗哧乐出了声,赶紧扯了件浴衣披在肩头;又站在客厅大穿衣镜前,二条白白长长极富弹性的大腿,踩着小台步,扭来扭去,觉着自己的青春似乎并没有消失,魅力还在,就又喜爱爱梳理起乌黑黑长发,等待着夜归人的拥抱和亲热。
却怎么就抱得死紧?一把扯下浴衣,细长长的手指尖就死死捏住乳房,硬硬的一个东西就直逼下身而去,急不可奈,火急火燎,怎么就又像十年前单身宿舍那个只有月亮没有灯光的夜晚,迅雷不及掩耳的狂烈和执拗,迅雷不及掩耳地攻入少女的身体?可是却觉得又是另一样的强攻和强入,不是当年老李那样……何况老李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和威力……
可是……“可是”的念头刚一闪出,就听客厅门被咣一声撞开,有人大喊了一声:
“谁!”
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那人撒开手就跑,一纵身就跳出窗口,眨眼就没了踪影。惊魂未定,光裸着雪白身子的尹月香却看见丈夫站在门口。竞不明白是怎么一回子事儿。李文贵却看了个明白,只是没能看清那男人的模样。血红红人眼珠就瞪成了牛眼珠,嘴唇抖个不停,身子也抖,脸上的肌肉也一块块抽动,一口气儿堵在嗓子眼里,呼噜了老半天,才从牙缝里喷吐出一声咆哮: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猛一脚踢开门,怒不可遏冲出去。
尹月香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袋瓜嗡一声爆炸,尖叫一声,就跌倒在地。
九
佛岭虽说只是北方边陲一个小县城,但这里的民间文艺家,却有着极高的天才,创作速度之快效应之强烈,足以让最知名的小说家相形见绌。没过三天,一个色彩斑斓的故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有的版本说,尹月香早在剧团时,就有好几个相好,书记一不在家,就偷偷约会。这回不怎么就叫书记撞上了。有的版本说,咱这疙瘩的土老冒,人家能看上眼儿?党校大专班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想跟那小娘们相好?这回这个相好的,是出差路过,没曾想就叫书记抓了个现行。还有的说,其实真正相好的,是省城一个大公司的年轻经理,干劲足,能耐大,就恋了个死。书记喝着酒,老觉上眼皮跳,就提前回了家。那经理刚把家伙放进去,就听一声大喝,吓得那小子拔出来就蹽。
李书记窝在宾馆三天三宿不见人,眼泪疙瘩噼噼啪啪往下掉。几位副书记常委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叫书记别伤着身体,地区还有更重要的担子等他挑。书记就呜呜哭:
“都怪我当年不听劝,非得弄个骚货进门,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呀!往后我还有啥脸去教育别人?”
没了名声还咋往人前站?还咋能领导人民奔小康?李书记不得不做出痛苦的抉择和决定。痛苦得眼圈圈黑了,眼窝窝塌了,痛苦得叫人心疼。
可是,季春生不仅不心疼,还坚决反对。跟文化馆几个正在议论的人,急头白脸地争辯,说他亲眼看见是那个流氓欺负尹馆长,尹馆长是好人。几个人就拿斜眼珠瞅他,这么说你在跟前儿亲眼看见了?嘻嘻笑。
对。在小树林。是我把那流氓撵跑的。
唔,还有个小树林的故事。那一定更浪漫!
“你们瞎胡说!”
春生急眼了,眼珠子瞪得血红,像要跟谁拼命。几个人莫名惊诧。你是她小舅子,还是她干儿子?一个文化人嘻嘻怪笑。
我是你姥爷的小舅子!咚就一拳,鼻子就出血。就进派出所蹲了三天小号。本应开除出馆,老馆长说人不好找,就教育了一番仍留用,下不为例。春生却在心里说,那个眼珠子鼓鼓的瘦猴子,再敢污蔑,叫他鼻梁直不起来!
季春生想不通,李书记咋就相信流言蜚语?别人往你媳妇头上扣屎盆子,你咋也往自己个儿媳妇头上泼污水?就噔噔噔一溜烟直奔了县委。他要找李书记说明真相。不让进大门,就写信,说他能证明尹馆长的清白,石沉大海无音讯:县里正在掀植树造林新高潮,忙得冒烟儿。
春生就去看望尹月香,冷森森的大房子,座地大钟咔嚓咔嚓响得叫人心冷。尹月香像是更冷,缩成了一团团儿,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睁眼了,人瘦成一条条儿。心里就像插了一把刀。馆里那些个人,往日里馆长长馆长短叫得个亲,把所有的微笑都往脸上堆。这会儿连他们个人毛都见不着。人咋能这样?
低低地叫了一声尹馆长,没有反应。俯下身,感觉只有一丝丝气留在体内,稍纵即逝。害怕了,一声接一声叫。不知叫了多长时间,眼皮子才微微动了动。赶紧倒了杯热水,用小勺送到嘴边,一滴又一滴,一口又一口,直到嘴唇有了血色。直到气息有了感觉,又涮了条热毛巾,敷在脑门上,一遍又一遍地换,一直不叫凉。
终于就有了热呼气儿,就慢慢睁开了眼。就急忙俯身问;
“好点了吗?”
似乎忘了发生的事儿,疑惑地望着一张青春的脸,想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可怕的晚上……泪珠簌簌流,身子颤颤抖。
“尹馆长,你没有一点儿错儿。”
柔柔的声音却那么坚定。
不!她摇头。她没认出那个流氓,她放松了警惕,可她不是那号人哪!她不是要给书记戴绿帽子呀!她得说清楚。挣扎就要起身,却没有丁点力气。
急忙双手扶住,垫上枕头和自己一条胳膊。
“老李在哪儿?我得去……”
喃喃的声音,强烈的愿望。
“你这身体得养一养。”
“不!不行。我得马上去!”
出溜下床,挣扎就走,却站不住,一晃就倒。
急忙用身体托住。
“都三天没吃没喝了,哪能走动?”
冲一碗奶粉,卧俩鸡蛋,热热送到嘴边。
想接过碗,手却端不住。就喂,一勺一勺,一口一口,泪花就闪,晶晶莹莹。
“月香姐,你得好好将养。”
泪珠儿又嘀嘀嗒嗒落,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亲人,却像有了一个亲人。心窝窝里热,心却被苦水泡。
这天晚上,春生守了一夜。第二天老馆长就索性说,就算是馆里公派你去照顾吧。禁不住一阵长嘘短叹。打这以后,白天侍候,夜晚守候。说是馆里公派,月香也就不坚持拒绝,也拒绝不了,身子像棉花团儿,一动就晕,连上卫生间都得春生掺扶。
十
汤汤水水侍候了半拉多月,终于能下地了,能上院子里走动了,腿脚也不那么软了,就跟春生商量,要上地区找李文贵。春生就说为啥不找?不能这么不清不白的。你也得赶快调到地区,省得听那些人嚼舌头根子。李书记是大领导,能把事情弄清楚。
心就敞开一条缝儿。
“姐,你得多吃多喝,攒足了劲儿,才能上地区。我做的不好吃,咱就上街买。”
“好吃。你做的我都爱吃。”
像有了个亲人,像有了个依靠。
咣啷咣啷颠了一夜赶到通江市,在火车站啃了俩干面包,就又坐大汽急急赶。地委宣传部门卫室递上身份证,门卫往办公室打电话报告,老长一工夫,才回电话,说李部长在地委那边开常委会,谁也不能见。月香知道常委会的重要性,就和春生住进一家小旅店。第二天一大早又来,李部长今天听报社电台和文化局汇报,抽不出一点时间。尹月香说她是李部长爱人,大老远从佛岭县来。那年轻干部就十分客气,说李部长确实很忙,说叫他们先回县,县里会找他们的。听着不对劲儿,春生就说咱明儿个儿早早来堵。第三天天麻麻亮就又来,等到所有上班的人都走进楼,又有一些人走出来,却就不见李部长的人影儿。门卫就告诉,李部长一大早就下乡了,说不准啥时候能回来。尹月香就觉脑袋瓜嗡一声响,一个腚蹲跌坐在水泥地上。扶回旅店,扶上床,好言劝慰,就一个人跑出去找。地委专署广电局,报社电台文化局,却三天三夜找不见李部长的人影。
“月香姐,你别愁,他总有回来的时候吧。”
只得先回县。回到县就有县委办王主任找谈话,王主任很客气,很和言悦色,很彬彬有礼,说尹馆长,你好,李书记留下一份文件请你签字。
离婚协议书?
傻了眼,直直眼珠直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
“不!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