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控制不住，哑着嗓子喊。
　　 “我没作那事儿，我得跟他说清楚！”
　　 主任一直微笑着，一直彬彬有礼，等说完才推心置腹说：
　　 “月香同志，你也该替李书记着想着想，他现在是地委领导，全地区几百万人的领导，咱们每个人，特别是咱们每个共产党员，都有责无旁贷的责任和义务，维护领导的尊严和形象。不能给领导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啊！月香同志，你是个很通情达理的同志，我想这些道理，你比我清楚。再说，若真是缘分尽了，也是强求不来的呀！”
　　 “我不离！我不能离！王主任，求求你！”
　　 失声痛哭，成串成串泪珠止不住。
　　 “尹月香同志！”
　　 主任撂了脸色。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县委！”
　　 然而，没过几天，法院就下达了一份判决书，事情就很快画上一个句号。尹月香就不再是原来的尹月香了，当然也不能再住原来的房子，文化馆又没有单身宿舍，老馆长只好安排住进原来的一间小书库里。
　　 精神一崩溃，人就再也爬不起来。喂水喝不进，喂饭咽不下，春生急得转磨磨。去找老馆长，老馆长己退休回家，去找新馆长，新馆长却通知把尹月香办公室东西搬出，新副馆长一半天就到。还告诉说，这次组织人事部门清理人事档案，发现尹月香原在的剧团是大集体编制，尹月香不是国家干部编制，当然也就更不能担任领导职务。第二天上边就送来了红头文件和通知，鉴于县剧团已经解散，尹月香同志的人事劳动关系已转落到县毛巾厂，可以择日赴毛巾厂上班，并对以前的工作失误表示道歉，希望尹月香同志能够正确对待。此次清理人事档案，整顿干部队伍，并不是针对某个个人，而是全县深入改革的一项重要举措。
　　 昏昏沉沉的尹月香，像听明白了，又像没听明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春生就把那文件团巴团巴塞到床底下。人都成这样了，还送他妈什么文件！早先前儿你们眼珠都瞎啦！
　　
　　 十一
　　 整日里昏睡。
　　 这天晚上，才突然睁开眼睛，凄凄盯住春生疲惫的脸和熬红了的眼，盯了好一会儿，嘴角歪了歪，像是苦笑，才有气无力地说：
　　 “春生兄弟，我把你拖累苦了，你，犯不着……”
　　 又喘息了好一阵子，还是一眨不眨地盯住，话音儿就更颤颤：
　　 “姐想麻烦你，上北山，挖点曲麻菜，嘴里没味儿……”
　　 “行行，我这就去。”
　　 一迭连声答应，
　　 “那有啥麻烦的，想吃东西，就是见好。你想吃啥，我就去弄啥。”
　　 “你真是个好人。”
　　 今生报答不了了，下辈子吧！
　　 凄凉凉的目光，一直把春生的身影送出门外。门，轻轻掩上了，而那目光，虽然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却幽幽地长久地钉在了那门板上。
　　 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奔北山。扑嗵，却被一块石头绊倒，膝盖划破一道口子，血珠珠渗出来，手绢扎紧，爬起又跑。拐弯处是一个菜园儿，杖子根底下是什么？绿盈盈一溜曲麻菜。蹲下就挖，刀尖儿碰上手指尖儿，又见了血，今儿个儿是咋啦？上眼皮蹦蹦跳。三下两下挖了一大兜儿，麻溜儿往回跑。曲麻菜哪儿没有？月香姐干嘛叫他上北山？
　　 进门就四下瞅，没有啥异样。想赶紧去洗，找盆儿，却见床边上有血渍。是自个儿手指尖儿染上的？不对啊！——赶紧去掀被子，鲜红鲜红的血珠珠儿，从雪白雪白手腕上汨汨流。惊叫又惊慌，一把死死掐住，嘶啦撕一条床单儿，一道又一道死死扎住。
　　 脸，煞白煞白，气，只剩下一丝丝。
　　 止住了血，却止不住泪，止不住恨，止不住爱。软棉棉的身子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地叫着：月香姐，你这是为个啥呀！啥能比生命更金贵？你美丽，你纯洁，你的生命比他们高贵一百倍呀！
　　 热热的血，裹着凉凉的身子；赤赤的情，温着冰冰的心。一颗心要把一颗心唤醒。
　　 从黄昏到黎明，从黎明到黄昏。
　　 眼皮眨了眨，却没有了泪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了声音。直直的目光望着，却什么也没望。赶紧倒一杯水，却咽不进，就一滴一滴润。
　　 却看见了那张稚气的脸，看见了那双挂满血丝的眼睛，看见了那焦急和关爱，看见了那真情和真挚。嘴唇下意识地接住伸过来的小勺。赶紧又冲了糖水和奶粉。就一口一口咽，为了他，为了最后报答一颗青春纯洁善良的心。
　　 “你，该去上班了。”
　　 想作最后的告别，滞滞的目光落在青春英气的脸上，却被化成了一丝丝苦涩的依恋，一丝丝痛楚的柔情。
　　 脸上就感到了那柔情的脉脉，心口窝就有一股股暖流升起，就赶紧说：
　　 “我早不去馆里了。月香姐，从今往后，我一时一刻一分一秒不离开你。你撵我也不走。姐，苏联作家奥斯托洛夫斯基说：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予我们只有一次而已。姐，你年轻美丽，有才华，不当干部不当领导，日子一样过得美好，兴许活得更踏实呢。别人和咱过不去，咱自个儿不能和自个儿过不去呀！”
　　 亲亲地俯在耳畔上，温温柔柔一声声掏心话，一丝丝一滴滴融化着一颗僵硬的心。
　　 就真的一时一刻不离开。小解不让下床，大解不让出门，转过身，在门口等。倒便盆，刷便盆。月香脸通红通红。春生却自自然然做，认认真真要求。睡觉的时候，春生打横睡脚底，用一条木凳垫住两只大脚，一根结实的麻绳，一头拴住自己手腕儿，一头拴住月香脚脖儿。月香就苦笑，就任其摆布。半夜里，听着轻轻的鼾声，月香坐起来，把被子往下拽，轻轻把春生露出的小肚子盖上，盯盯瞅着一张青春无邪的脸，直直瞅着黑黑的夜，心口窝里酸甜苦辣一阵阵搅。
　　 夜里翻了个身，手指尖却碰上了脚心，咋滚烫滚烫？扑楞坐起来，摸一下额头，烫得吓人。裹一条棉被，背起就跑。一连声地恳求，卫生院终于开了门。吊瓶就打了两天两夜，瞪大着眼珠守了两天两夜。改打肌肉针儿。说啥不让背，要自己走。春生就说，摔了我可不管。月香身子就晃，脚跟儿站不稳，一栽歪，趴在了门槛上。春生就嘻嘻乐。月香就用眼睛求救，嘴角就挂出一丝嗔怪，嗔怪又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柔脉。落在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上，就碰上了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火星就一闪一闪。急忙就蹲下，轻轻抱住扶起，紧紧贴住身子背起。细细白白柔柔的手，就紧紧搂住脖子。就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勃勃心就跳，簌簌血就流，就不由自主更紧紧地贴住宽宽厚厚的背，像把心尖尖儿贴上去。整个身子就柔柔软软。
　　 柔柔软软的身子终于一天一天恢复，就端来一盆热水，按进两只细白白脚丫，又硬又柔的手指尖，先搓脚背，再按脚心，又一个一个揉脚姆丫儿。
　　 “我们屯子有个老中医，再早是国民党医官，英国皇家大学毕业呢。他说人脚心上都是穴位，通着五脏六腑。按摩就能治病。我就是跟他学的。”
　　 “那你也成了半拉大夫了。”
　　 笑着说，却忽然心口窝里酸酸。连亲爹亲妈都没给她洗过脚。十年来，都是她给别人洗脚，李文贵的两孩子，李文贵。说就乐意让她的小手在脚背脚心上摩搓，觉得舒坦解乏。特别是喝了酒，更乐意让她给烫脚。
　　 心酸得苦，心也被烫得热。盯盯盯住的眼，就闪出了亮晶晶泪花花。
　　
　　 十二
　　 可是，月香忽然觉得奇怪：大包裹，小包装，还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哪儿来那么多钱？春生说，以前攒下的。月香疑惑：上班时馒头咸菜白开水，月月往家寄钱，咋能攒下？一问再问不改口，更疑惑：是不是为了给她加强营养，在外边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就饭不吃，水不喝，非要他实话。春生急得直转磨磨儿。月香就更觉有事儿：
　　 “春生啊，你可不能干不好的事啊！不吃营养，姐也能活。咱再不能犯丁点儿错误啊！”
　　 “香姐，你想歪了。”
　　 急忙辩解，
　　 “这钱一分一厘都是正道来的，没一点儿毛病。”
　　 “那你就跟我说实话。”
　　 月香威严起来，春生就有些害怕。
　　 “是……其实……香姐。”
　　 从身后一把抱住腰，紧紧地抱。
　　 “我保证，绝对没问题。”
　　 “那你就跟我说……”
　　 突然发现胳膊上有好几个针眼。
　　 “这咋啦！”
　　 猛一下抽回，急忙藏身后：
　　 “钉子扎了两个眼儿……”
　　 “不对！”
　　 一把抓过胳膊，是注射针头扎的眼儿，医院？！
　　 “你是不是去卖血啦？！”
　　 惊愕，慌乱，不知所措。
　　 心一阵颤抖，一头扑上去，泪也颤抖：
　　 “你这不是叫姐喝你的血吗？血是人的精髓呀！姐心得疼死啊！”
　　 “香姐，你想错了。”
　　 赶紧解释。
　　 “人体的造血机能非常强，抽出多少血，很快就能造出多少。我看一本杂志说，人体主动输出一些血，能刺激造血机能，促进新陈代谢，不仅没害处，还有好处呢。”
　　 “你就编排吧。”
　　 毕竞解除了担忧。把春生胳膊紧紧抱在怀里。
　　 “不管咋说，再不准你去。”
　　 “春生啊，啥营养也比不上你的心你的情啊！有你的心，姐啥也不需要。”
　　 “香姐，从打看了你那回的演出，我的心就一直在为你跳动，那些干巴巴的文字，经你一演，每一个字都变成活的了。活龙活现。摄魂夺魄。太神了！我真是没想到，你咋能把演唱变得那么神奇！能叫人哭，能叫人笑，能叫人痴迷。那以后，你演到那儿，我跟到哪儿。你一下子就装进我心里了，再也抠不出来了。”
　　 “春生啊，你太傻了。”
　　 “香姐，我给你看样东西。”
　　 床底下取出两个厚厚大本儿。
　　 眼珠子看直了：
　　 “是你画的？！”
　　 “为了能天天看见你。”
　　 “春生啊，你这是何苦啊！其实，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现在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真实的你，真正美丽的你。”
　　 “春生啊，姐不值……”
　　 一头扎进怀里，想把整个身子都融化进那宽宽的热热的胸脯里。
　　 “一辈子都想看着你……”
　　 “只要你不嫌弃，只要你愿意……”
　　 温温柔柔的声音，抖动在耳畔，抖动在心尖尖上。
　　 “愿意愿意！一百个愿意！”
　　 一迭连声，声声扎进心窝窝里。
　　 一颗亮晶晶的泪珠珠，掺着苦浸着甜。
　　 两个滚烫的身子却都在簌簌的颤抖。
　　 “咱们，一辈子……”
　　 “一辈子，永远永远……”
　　 晚上，不再叫躺脚底下，一把拽进被窝，脸就通红通红，手不知往哪儿放，脚不知往哪儿搁，一下子碰上雪白白光洁洁的身子，更不知所措。直到柔柔的唇紧贴住抖抖的唇，才一点一点稳住了慌乱。才一点一点把慌乱变成热情和热烈，变成强烈和强悍。月香却惊呆了：像雷鸣电闪，如急流穿峡，红日头喷薄而出般的激动和激烈，激动着每一处柔软的肌肤，激烈着柔软心的每一个角落。
　　 男人竟是这样！
　　 月香哭了。泪水汨汨流淌着。但那泪不是苦的，是甜的。
　　 日子原本就该是甜的。活着多好！
　　 只要有真情照耀着你的心，苦难也会变成幸福。
　　
　　 十三
　　 在镇郊街道办办理结婚登记的时候，回答的问题比别人多，花的时间也长。办事员进到主任室老半天。主任又向上级请示了老半天，上级也研究了老半天。但终于还是批准了。两人捧着结婚证走出屋门的时候，主任和所有其他人，都趴在窗玻璃上瞪圆了眼珠子瞅，一直把他们目送出去老远老远，拐弯儿在一片杨树林的后面。
　　 租镇郊农民的一间半房，粉刷得雪白雪白，月香剪了大红喜字儿，贴在窗玻璃上，春生画了一张真人大小的肖像，挂在墙中间儿。没有宾客，没有鼓乐，只有四样小菜，一瓶红酒，四只泪花闪闪的眼睛，两颗砰砰跳动的心。胳膊挽着胳膊，杯碰着杯；嘴唇贴着嘴唇，心贴着心。一对新婚夫妻的新生活，就在镇郊农民的一间半草房里开始了。
　　 有过十年婚姻生活的尹月香，像是第一回作新娘，草屋每一处都喜爱，日子每一刻都甜蜜。眼珠儿落在哪儿，哪儿都亮。落在春生身上就不离开，屋里屋外跟着他人转，看也看不够。就趁着睡着的时候，趴在脸上，不错眼珠儿瞅。像要把整个儿人都瞅进眼珠里。
　　 先前生活的阴影，竟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没工夫寻思。
　　 可是，生活并没有忘记他们，民间文艺家们又再显身手：一个版本惊人一致的花花绿绿的浪漫故事，很快流传。领导宴请的酒桌上，城乡婚礼的宴席上，商务谈判的插料中，宾馆旅社的打诨中，记者采访的间隙中，街头巷尾的闲聊中，以及蹲在产房外等待老婆生孩子中，都会有义务演讲员演讲。
　　 可是，穷欢乐者却浑然不知。直到月香去了一趟毛巾厂，才聆听到了那个眉飞色舞的故事。
　　 春生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个推砂子搬砖头的力工活儿，少得又少的工资，还得交给工头三分之一，勉强维持一个两口之家的温饱。可是新婚妻子心疼丈夫，想分一点负担，也想叫日子过得宽裕一些，就去毛巾厂要求上班。厂子早就停工放假，叫去找劳动局，劳动局说归二轻局管，二轻局说他们只管厂里干部，工人归厂子管。
　　 找不着结果，垂头丧气往回走，路过农贸市场，蹲下买棵大白菜，想给春生包包子吃，就听旁边一男一女眉飞色舞地演讲那飞短流长的故事，脑袋瓜一下胀多大，跌跌撞撞跑回家，一头扑倒在小火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