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强的爸爸以前是秦城市武警大队的头头，他是在海军舰艇上服役十七年以后，转到离家最近的这个城市来的。
　　 爸爸当上武警那年小强十四岁，上初中二年级，他们这个年岁的孩子都对军队的生活充满了向往，爸爸休假回来的时候，他总是缠上来问这问那：舰艇有多大呀，当海军好啊还是当武警好啊，秦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可是爸爸说他整天忙着工作和操练，简直分不出秦城和以前驻防的那个南方沿海城市有什么不同，反正都是城市，不是咱们这个乡村小县城。爸爸也不大谈起当海军时候的事情。
　　 这一点就跟好朋友张亮的爸爸大不相同。张亮家在县中学门口开了个小饭店，每一回张亮带着他回家吃饭，他爸总会从灶间跑过来絮叨。他会唠唠叨叨地说，他干的是每个人都依赖他生存的事业，有了他在灶台上噼里啪啦地颠勺，客人们才能噼里啪啦地吃。小强埋着头吃饭，心里每每都会计较一番：张亮的爸爸好歹也就是个厨师吧，我爸是武警部队的头头，要比一个厨师硬气多了，我爸也从来没夸耀过任何噼里啪啦的事情，所以我爸一点都不招人嫌，比张亮他爸强多了。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曾经、过去，再想这些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小强倚在校门口的大杨树上，对着冬日的太阳闭了一会儿眼睛。今天学校开始放寒假，住校的同学都要离校，他在等张亮过来，过来帮他拿东西。
　　 天气很好，干冷干冷的，从河堤那边吹过来的冷冽的寒风唤醒了心里的记忆，他第一次怨恨爸爸再也不能跟自己在一起了。
　　 那是爸爸刚转到秦城的冬天，那天下着大雪，天上地上都是一片白。爸爸拿着冰穿子和钓竿在前面走，他拎着小桶在后面追，刚才吃早饭时才临时决定下这项计划的，妈妈去上班了，他跟着爸爸跑出来挨冻。前面的爸爸已经跨过了河堤，下到盖着一层白雪的河面上了，他却在河堤上滑了一跤，等他过去，爸爸正举着冰穿子一下一下地凿着冰，他轻而易举地就在冻实了的冰面上凿出一个窟窿。还没等他给钓钩锁上麦粒，冰窟窿那边传来呼啦啦的响声，竟然从里边冒出来一个鱼头！那鱼头太大了，几乎跟冰窟窿一般大，他看见它圆弧形的大嘴。那鱼张着嘴一下一下地往上窜，窜得河水哗啦啦乱响，他正疑惑是不是海里的鲨鱼跑过来了，他爸却一把抓着了它的嘴，把它揪出来甩进雪里。那是一条大鲶鱼，足有三斤重，它在水底下憋久了，想探出头来换换气。中午的时候，这条傻鱼变成了一锅美味。
　　 想起那条鱼的味道，小强的嘴唇上现出了一抹微笑，尽管这微笑一现即逝。小强跟爸爸相处的时间太少了，他说不出要有多少时间才算正常，这事儿一直在小强心里面嘀咕着，但是他知道，他与爸爸在一起待过的日子太少，像那次，父子两个在雪中凿冰钓鱼的事情永远不会再有了。这都怪谁？谁也没有办法不让叫孙明的那个家伙笨手笨脚，是他惹出来的祸事，部队是去执行救火任务的，他却让自己陷进落满积年落叶的深坑里去，还把爸爸也扯进去了。
　　 小强见过两次孙明，一次是去年五一假期，爸爸带孙明回家里玩，一次是在爸爸的葬礼上，他是肩扛着爸爸棺椁的六个战士中的一个。那天他两眼红肿，脚步尤其显得沉重，爸爸的死，他似乎很伤心。
　　 爸爸出事以后，小强一直从心里憎恨这个孙明，这想法，他跟妈妈说话时隐隐约约带出来过，妈妈说：“谁都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事，当时天色一定很暗，四处都是火，还有浓烟。”妈妈当时还叹了口气，“谁会想到一个坑，能出这么大的祸事。”
　　 可是最后出事的却是爸爸，爸爸太在乎战友的情谊，太小瞧野火的无情了。小强揪心地想起来，最后看见的爸爸，跟一截烧黑了的树桩子没什么两样。可怜的老傻瓜，被孙明坑死了的傻子！如果当时非要让一个人死去不可，那个死去的人也应该是孙明，不管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也不管他在现实里是怎样的一个人，都应该他去死才对。让他满心愧疚地活着吧，在这个人世间继续胡混吧，夺走我爸爸生命的杂种！
　　 小强想到，在爸爸他们部队里，像孙明这样的人一准儿多的是，一个个都亲亲热热的，有点儿朋友的味道，但是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他们都会让爸爸去玩命。
　　 张亮也是他的朋友，可他们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二
　　 小强一早就跟妈妈通了电话，知道秦城的新家已经安置好了，她也在大队的后勤处上了一周的班了。随军的事，爸爸早该办的，可他总是因为忙拖延着，这次是部队给办成了。差六个月就是高考，这当口小强不能转学，得住在原来的学校里备考。妈妈说起这个有点伤心，她嘱咐小强：十点钟的时候你孙叔叔去学校接你，到时你在校门口等着，不见不散。
　　 小强在秦城有了个新家。一个家庭中，应该有爸爸，有妈妈，有孩子，可是新家中已经没有爸爸了。是妈妈让孙叔叔来接惹得他不高兴吗？是的，妈妈在电话中先说新家，后来又提到孙叔叔，好像孙明不是坑死他爸的人，而是新家中的一员似的。
　　 他不能这样快、这样轻易地去接受那个没有了爸爸的新家。爸爸做过的傻事，就算再过上多久，费多大的劲儿也不能忘掉，爸爸傻头傻脑的，为了那个孙明把自己给撇下了，一下子撇在他还不了解的世界的角落。
　　 十点不到，小强跟张亮在校门外的小超市旁边等人来接。张亮背着他的人造革大挎包，他拎着装得鼓鼓的书包，还有个装着篮球的网袋。“你妈说的那个孙叔叔，这会儿该到了吧？”张亮说。
　　 小强点点头，在这样的心境下说到孙明，小强对自己可能说出的话感到不放心，他只能点点头。
　　 “好家伙，你在大城市的高楼里有个自己的房间了，你妈一定帮你布置得跟公子哥儿的房间一样。”
　　 “别担心，老伙计，你要是过去，那就是咱们俩的房间。”小强用肩膀挤了一下张亮，尽量做出心情愉快的样子。
　　 “别把自己弄得像个怨妇似的，又不是转学了，咱们还得在一起熬过高考前的最后一学期，也没准儿还会考进同一所大学里呢。”张亮也挤了他一下，小声说。
　　 一辆黑别克在他们身边停下来，驾驶座上的孙明向这边看着，好像要断定一下小强有没有欣喜的表情，然后才推开车门走出来。孙明没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仿佛刚才在车里遭遇了八级大风。“小强，你还好吗？”孙明的胳膊挓开，想要拥抱他。
　　 “别拿胳膊搂我，我对这个过敏。”小强不动声色地跟他说。
　　 孙明的两只胳膊一时间僵在那里。
　　 “他是说着玩儿的，”张亮急忙打圆场，“是说着玩儿的吧？伙计？”
　　 “不是。”说完小强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这样做，他是在向孙明表明一种态度，告诉他别来套近乎，他对他只有怨恨，其它的感觉一毛钱也没有。
　　 小强的表态有效，回秦城的一路上，他和孙明两人谁都没说话。
　　 十一点刚过，他们已经驶进了武警大队的大门。孙明说：“咱们得先到政委那里去一趟，临出来时首长嘱咐过，他要看看你。”
　　 小强面无表情地说：“你开车拉我回来很辛苦吧，是不是？要多找几个人作见证，是不是？”
　　 政委是个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的中年人，前额和嘴边都有了皱纹。看得出来，他很激动，他两手攥住小强的胳膊，细细地看着这张酷似老战友的，有些黝黑的脸，看着那突出的颧骨，上扬的眉毛。这孩子的眼睛像他爸爸一样啊，含蓄，老成。政委呐呐地说：“好啊，老伙计，又见到你了……”他的声音有点发抖，既不坚定，也不清楚。
　　 小强的眼睛里突然涌上来泪水，为自己，也为爸爸。然后他听任政委把自己搂在怀里，听任他的手掌在自己的背上一下下地拍打。
　　 等到心情最激动的时候过去，政委说：“小伙子，看到你的样子我真高兴。怎么样，你还好吧？”
　　 小强有些扭捏，他郑重地说：“别担心了，我最难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政委说：“我想你会这样的。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跟我说说，能为你做点什么，那也是很高兴的事情。”
　　 “那可真好，”小强谨慎地说。“我想听你说说我爸爸，我一直没有机会跟我爸在一起生活，而你们是没黑没白地在一起的哥们儿，不，是战友。以前我还小，是个孩子，也许现在我还是个孩子，我爸也不可能正儿八经地跟我说些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能明白。”政委也郑重地说。
　　 “我印象里的爸爸，”小强继续说，“只是些零零碎碎的印象，只是我们在一起待过的那几段很短的时间。我觉得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比如在河上凿冰窟窿钓鱼啦，用湿一点的木柴生火呀，他都做得很棒。我明白，我对他的看法，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看法而已，我爸他不仅仅是这样的。关于他的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得很少，这是不行的，对我爸，我得有个明确的不会更改的看法，这很重要，因为这个能有助于确定我自己，确定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一生能干什么，怎样为人处世……我说得有点乱七八糟的，有点混乱不清了，是不是？”
　　 “没有什么混乱不清的，”政委温和地说。“你想了解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还有警卫班的战士们，他们跟你爸爸朝夕相处，也能告诉你不少事。不过，这些留着明天再说吧，还是先回家去，你妈妈一定也想早点儿看见你。”
　　 接下来的一天，小强找到在操场上练习擒拿过招的两个战士，向他们打听爸爸的事。两个战士很热情，在他们的口中，大队长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似乎喜欢到处去做好事，帮助别人，俩人讲来讲去，似乎是在罗列爸爸做过的好事。小强不想听这些干巴巴赞扬的话，他想知道爸爸在最后时刻发生的事情，可是这俩人当时没在爸爸身边，也就不能说出什么来了。
　　 政委在隔着办公室的窗户看见了小强，直接下楼来找他。
　　 “我看见你跟两个战士谈话了，现在你对爸爸了解一些了吗？”政委问他。
　　 “还没有真正了解，”小强认真地说。“我只是知道，他在部队里做过的好事还挺多的。谁知道呢？也许我想了解的，是这次出的事儿，而不是那些。”
　　 小强看了看政委思索的眼睛，继续说：“就拿这次的……事故来说，我说的是你们到老林子里扑救山火的事情。听说他是因为孙叔叔才出事的，我一看见孙叔叔就在心里骂，我就纳闷了，干嘛要有这样的猪队友，孙叔叔真是笨得像头猪吗？”小强又看了政委一眼，愁眉苦脸地说下去：“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我想弄弄明白。”
　　 “并不完全是你孙叔叔的原因。”政委说。“也许是人的本能在起作用，或者是战友间的情谊，让你爸爸非这样做不可。事情发生得突然，让人来不及想就做出了行动……”
　　 “我有个想法，”小强突然打断了政委的话，他似乎觉出刚才表现出来的对孙明的怨恨让政委很难堪，他想尽快摆脱掉这个话题。“我想到出事的那个林子里走一趟，看看事发现场，也许能让我想通当时发生的事情。”
　　 “这个不难办到，我安排一下，你们后天就去吧。还是让你孙叔叔开车带你去，他是当事人，情况熟悉。”
　　 中午的时候小强跟张亮通了电话，让他马上坐班车过来汇合。这样重要的事情，他需要好朋友在场，让他帮助自己做出正确的判断。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沾事者迷，旁观者清。
　　
　　 三
　　 带上张亮一起来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小强想。不然的话，他真不知道怎样跟孙明在一起，挨过这漫长的一天。
　　 傍晚的时候，他们驶进林区，车子在老林子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停了下来。小强贪婪地看着那唯一的一条街道，道旁高高矮矮的树木，他琢磨着，在这个小镇的哪个地方，一定有爸爸留下的印记，昭示爸爸他到过这里，尽管是匆匆地路过。爸爸不知道，这个冬日傍晚，他的儿子与他的一个朋友，还有孙明，又走在这条老街上了。
　　 他们准备在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旅店里过一夜，第二天一早上山去。看到小强阴沉着脸，孙明知趣地出去了。
　　 张亮说：“我有个主意，咱们到街上去看看，看有没有出租单反相机的，难得来一趟，不拍几张好照片可亏大了。”
　　 小强摇了摇脑袋，“不行，照片会是一种位置标记，要是出了事儿，人家很容易凭着它还原出真相的。”
　　 “能出什么事儿呢？”
　　 小强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张亮，说：“我要在事情的原发地点让孙明说实话，到时候你可别闲着看热闹，你得帮我判断一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一天，我已经盼望很久了，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了。”
　　 “你盼望着什么？”
　　 小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是他成心坑死了我爸爸，用我爸爸的死换来他自己的活，我就宰了他。”
　　 “哎呀，天！”张亮惊叫一声，然后两个人默默地对望着，一时间房间里静得瘆人。
　　 “你准备怎样下手？”张亮终于开口问他。
　　 “不知道，到时候会想出来的，说不定我会找到一处山崖，抱着他一起跳下去。”
　　 “你这不是在找死吗？”
　　 “我尽量想法子不去死就是了。”
　　 “就算你好歹把人弄死了，那也是犯下了谋杀罪，一级重罪呀，你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