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屠友寀又打了三个电话，可三所中学都说现在纪检正在盘查项目资金的事，没查完之前，一分钱也动不了。到这，屠友寀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将手机往副驾位上一扔，趴到了方向盘上，许久动也不动。
　　
　　 六
　　 屠友寀居然将车子开到了农水情的单位附近。这真有点鬼使神差了。从那次聚会农水情硬是替自己喝完一杯足三两的53度白酒，然后一脸酡红地看着自己笑了很久时起，屠友寀就暗暗命令自己从此应该离农水情远一点了。他太明白，一个女人肯端着另一个男人的酒杯，并替他喝下超出自己酒量的白酒意味着什么。何况，农水情喝完他那杯酒后，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都有一团火。更何况，屠友寀原本就是个善解风情的人。所以，屠友寀准备就此刹车。
　　 屠友寀是两年前在一次朋友的酒宴上认识农水情的。听说屠友寀也写诗，而且诗作产量极丰，农水情当即吃了惊，她委实想不到还真有这种边做生意边写诗的男人。在她心里，男诗人多是狂放不羁的，否则写不了诗，而这位身价百万的商人居然除了做生意就是写诗。于是当即农水情便央屠友寀展示几首。屠友寀也不矫情，果然起了身，读了两首自己的诗作。
　　 那以后，屠友寀和农水情的接触就频繁起来，农水情的小圈子活动会邀上屠友寀，屠友寀的诗友活动也会叫上农水情。日子一久，屠友寀发现自己对农水情似乎有些欲罢不能了，可颇为自信的屠友寀认为自己能把持住，深信自己绝不会沦落成一个坏了两个幸福家庭的男渣。然而，农水情却在那天作出了那般胆大的举动。于是，屠友寀自信不起来了，他已经相信，只要再走过去一步，那便什么可能都会发生。
　　 没想到，这会，自己竟又下意识到了她单位附近。“这是想干嘛呢？”屠友寀问自己。
　　 将车停在农水情单位不远的路边，屠友寀又愣了许久。
　　 就在屠友寀准备离开时，他的电话又响了。居然是农水情的。
　　 “我看到你了，到这边来谈业务吗？”农水情问。
　　 “没，哦，是……”屠友寀口齿不像以前那般伶俐了，抬头看着对面三楼的一个窗口，果然，农水情打开了窗探出半个身子冲这边笑。
　　 “嗬嗬嗬，怎么结巴了。想约我吃饭吧？怎么你这个大才子这会变得这么矫情了。”农水情可不遮掩。而且，她边说边退出窗口，开始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
　　 “呵呵呵，怎么会，其实是路过，刚好有电话，便停车接了一个电话。这就得去体育局谈点事呢。要不，过两天约上他们几个，我们去吃烤羊吧。”屠友寀很快就做了决定，还是不见面了，他不想越陷越深，更不想将自己的不快传染给他人。
　　 “这样啊，那好吧，过几天再聚。你这就去吗？”农水情很是失望，不再收拾，又将身体探出窗外。
　　 “好的，那，过几天见……”屠友寀也将身子探到车窗外，朝临窗而立的农水情挥了挥手。
　　
　　 七
　　 已是深秋，离冬天仅仅一步之遥，也许，明天就是冬天。江边的风已经不满足于戏弄那些枯焦的残叶，它裹着针夹着刺侵袭着人体任何一个没有遮挡的部位。
　　 坐在江边一块草坪上的屠友寀把领口紧了紧，身子缩得更拢，有点像一直俯瞰状的青蛙。
　　 其实屠友寀十多年前经历过这种几于绝望的境地。十八年前，屠友寀从职院毕业，他没有如期找到合适自己专业的工作，在家里闲居一段时间后，后妈开始给屠友寀脸色，甚至晚餐没结束便瞪着眼睛让屠友寀滚。那个晚上，屠友寀的心境就如现在这个时候，沮丧，无助，失望，悲哀。那时的他向同学借了几十块钱，到废品回收公司买了一辆旧推车，接着又厚着脸皮到办皮鞋厂的同学爸爸那赊了几十双皮鞋，他推着那辆破车满街吆喝，从此结束了吃干饭的待业生活，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男人。也从那时起，屠友寀就告诉自己，男人就得活出个男人样，绝不能让人指着后背骂混账。
　　 可现在和十八年前不同，那时，他只养活自己就成，顶多每个月再孝敬一点钱给后妈。而现在，他不是一个人。
　　 屠友寀眼前幻现出老婆和孩子了，老婆拿着电费和水费单满屋子找钱，在翻尽了每一个橱柜和抽屉之后，两眼无神地瘫倒在沙发上；儿子小圣放学回来告诉他妈妈曲霞，学校要缴秋游费了，得两百块。然后，曲霞就给了小圣一个耳刮子，而后，母子俩都大哭了……屠友寀蓦然心里绷得像一张超出极限的弓弦，很快就要断裂……屠友寀赶忙把头藏在自己的双膝里，再也不敢看身前这片幽深死寂的江水。
　　 风更紧了，已经清晰听到干枯的樱花树簌簌作响。但屠友寀却没觉出更冷，他反而感觉到渴，他迫切想面前出现一个推着小车卖矿泉水和香烟的小贩，他的香烟也抽完了，烟盒被揉成一团。可惜，这鬼天，别说卖香烟和矿泉水的，江边连扫地的保洁员也见不到一个。屠友寀只得走，虽然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就在刚过去的近一个小时里，屠友寀打遍了所有欠他钱的客户，甚至跟一个陈欠六万元货款的客户翻了脸，但他一分钱也没要到，似乎整个世界的商人突然一下子全都和他一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回到车子里，屠友寀又喃喃地问了一声自己：“去哪呢？”可是，他回答不了，只能伏回方向盘上继续思考，而就这一刹那，他看到了副驾驶座上的锦盒——那只他花了九万八千块钱买来的鸡血石方印。屠友寀打开了盒子，又一次将印章拿了出来，屠友寀对书法没研究，但这方章上的四个篆字他却认得出：有容乃大！这四个字见过太多，很多商人政客的办公室都挂有名家们书写的这四个字。看着看着，屠友寀突忽然笑了，他笑这四个字也有点像现在的心灵鸡汤，听着十足的道理，但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还笑这四个看不出什么玄机的四个字怎么就能值十多万块钱，那还好伟人不作兴写字画画刻章子，否则那还不更得卖个千万亿万。但笑着笑着他的脸又阴沉起来，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有了很强烈的将其卖了换钱的念头，他根本不想换，但眼下，非换不可！还有，买这方印他费了很多功夫，可要将它卖了更不容易，他是商人，太清楚这里面的猫腻。
　　 一点不错，买这方印屠友寀费了很大劲，因为买印前他就了解过，那位仇副局长非这东西其它根本看不上眼，而他们所在的这座四线城市想买还找不到地头，最后，还是通过农水情找了她的杭州诗友，这才从一位杭州金石收藏家手中买到了这方印。
　　 “卖给谁呢？”屠友寀苦笑。他知道在这里想卖掉这方闲章倒是容易，但想卖出买来的价钱那是连门都没有，他确信，要在这卖，顶多不会超过一万。既然如此，那只有还去找农水情，指望他的诗友能回收，尽管这么一转手肯定会损失一两万，那起码也还能回个六七万，刚好能解决当前的燃眉之急。问题是，屠友寀根本不好去找农水情，他能告诉农水情是因为缺钱才回卖吗？不能！
　　 想到这，刚刚有了点活力的屠友寀又瘫了回去。
　　
　　 八
　　 就有这么巧，农水情居然又看到了屠友寀的车。
　　 农水情也有一点小心情，这个小心情，正是屠友寀给的。她不明白，屠友寀明显是有意来找自己的，但是来了后连面都没见又走了。所以，下班后没回家，而是信步走到江边，她就想吹吹风，让自己冷静冷静。
　　 农水情是单身，五年前离的婚，原因是跟丈夫意气不相投，丈夫是个下海的商人，只想农水情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一直反对农水情写诗，于是，隔阂久了，干脆离了。离婚后这五年，农水情一直心如止水，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写诗上。结果，诗是越来越出名了，爱情却一直被荒废。
　　 屠友寀是农水情离婚后第一个产生了好感的男人。至于原因，该是屠友寀不但是个诗人，也是个商人，商人的那一面，像她的前夫，诗人的一面，像她自己。农水情自己是这么理解的。又共同频繁跟一群朋友聚过几次后，农水情还发现了这位看上去有点桀骜不驯的男人居然还有挺善解人意的一面，于是，好感又多了几分，至少，农水情认为屠友寀这个人起码可以做朋友。也为了这个原因，那次听屠友寀说想买一方沙沐风的金石后，她才主动请缨，找了那位有多年交往的诗友向他要了这方章。同是这次，因为买章的整个过程屠友寀连问都没问一句，所有环节系由她操作，农水情更是认定了屠友寀是个大气的男人。爱情便是从一点点的好感中积淀而成的，农水情自我感觉，她已经爱上了屠友寀，所以，那次聚会上，她会豪壮地为屠友寀替了整整一杯酒。
　　 农水情本以为爱情就会这么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她见过曲霞，断定曲霞不是屠友寀心中喜欢的那类人。故而，农水情连曲霞的事都考虑过了：屠友寀和曲霞离婚后，所有的财产都悉数给曲霞，屠友寀净身出户就行，至于房子，农水情有。然而，农水情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为她替杯表了态度后，他屠友寀却突然疏远起她了……
　　 秋天的江水看着比其它任何季节都更平静，也更湛蓝，像被华服丽装包裹过，但冷了，冷得无法亲近。此刻，农水情觉得屠友寀就像这秋水，耐看但无法走近。农水情就在江滨公园临马路的花径上漫步走着，然后，他看到了屠友寀的车，开着尾灯，但没动作。
　　 透过车窗，农水情看见了倒在驾驶座上的屠友寀，他闭着眼，眼镜摘掉了，双手捂在胸前，其中一只手握着那方“有容乃大”。
　　 听到了敲窗的声音，屠友寀触电似地坐起，接着他看到了含笑看着他的农水情。
　　 “怎么，怎么可能？”屠友寀居然结巴了，说这话的同时他下意识地将手上捏着的方章迅速塞回到身边的锦盒里，眼睛倒是一直看着窗外的农水情，唯独忘记把窗户打开。直等到农水情再次敲了敲窗，他才赶忙打开窗。
　　 “寻找灵感来了？”农水情已经绕过车身到副驾驶这边打开门，上了车。
　　 “哦，刚从客户那里出来，有点累，想歇一下。”屠友寀边说边搓脸，戴上眼镜，他侧头问农水情，“你呢，怎么这么巧？”
　　 “在办公室呆久了，想到江边透透气呢。”农水情笑笑。
　　 “这样啊，要不，晚上我请你吃个饭吧，刚好也差不多到饭点了。”屠友寀说。
　　 “好啊，要不，叫上翠子和丹，估计她们也还没吃饭呢。”农水情说的翠子和丹是与他们经常一起玩的两个人，与农水情平素最亲密。农水情这话是故意说的，她知道翠子和丹这个点不是有其它应酬就是回家烧饭了，不会来。
　　 “还是算了吧，咱就在这附近找家小店随便吃一点吧。”屠友寀当然不如农水情了解翠子和丹，他只是不想自己的狼狈让更多朋友看到。
　　 插安全带时，农水情刚好挨到了那只锦盒，便顺手拿起。
　　 “怎么，还没给人家送去呀？”农水情柔声问。
　　 “嗯嗯，他忙，出差，还没回来，回来就给他送去。”屠友寀不动声色，并借口问农水情这边有没有常吃的馆子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知道，除了跟你们一起，我其实很少出来吃饭的。”农水情已经察觉到屠友寀没说实话，印章拿给屠友寀时，他说过，很快就会送去，而且是越快越好，可现在，都半个多月了。但农水情没说出来，她隐隐感到，这块方章可能没有给屠友寀带来好运。
　　 “哦，那去似水怡人吧，氛围挺不错的，就在前面不远。”说完，屠友寀发动了车子。
　　
　　 九
　　 “似水怡人”在滨江与市中心接壤处。是这座城市一家颇有名气的饭店，面向工薪阶层，菜不贵，装修格调还很不错。这时正是饭点，饭店门口的停车场已经挤满了车，屠友寀只得将车开到广电大楼那边停。
　　 饭店里面已人满为患了，别说包厢，连大堂里都少见位置。屠友寀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不想营造两人世界，更不想造次，起码他觉得目前不能，在没有具备足够的条件之前绝对不能任性胡为。屠友寀不是个坐怀不乱的男人，生意场上的逢场作戏他可以无所顾忌，但对真正喜欢的人，他一万分珍惜，农水情就是他真正喜欢的人！
　　 在服务员将他们领到了一个角落的四人席后，点完菜，屠友寀很殷勤地为农水情泡好了餐具，并倒上了茶水。
　　 “其实吃什么真的不重要。”农水情笑，她的潜台词是气氛才是关键，这句话，显然有责怪屠友寀的意思。
　　 “是呀，所以我才选了这，你看，格调多好，而且热闹。”屠友寀故作不懂。
　　 “兔子，你喜欢热闹？”兔子是屠友寀在圈子里的绰号。
　　 “对呀，这个世界其实很冰冷，所以，应该常到热闹的地方蹭点温度。”
　　 “总觉得你其实是个特静的人……”农水情没继续往下说，双手捧起茶杯小饮了一口。
　　 “有时巴不得越静越好，但静久了又怕起来。”屠友寀这话是脱口而出。
　　 “比如今天？”农水情盯着屠友寀问。
　　 “呵呵呵……”屠友寀被盯得有点慌。
　　 “最近商场不顺吧？”农水情已经看出端倪，屠友寀平时是个话痨。
　　 “怎么会，一切计划之中啊，怎会有此问？”
　　 “我不傻，两个可能，要不就是你觉得和我们在一起玩无趣，刻意疏远我们，要不就是你遇到了麻烦。我想，我们未必很有趣，但一定不会太没趣。”农水情显然已经十分了解屠友寀。
　　 “怎么会疏远你们，怎么可能！”屠友寀的脸刷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