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我与这个春天，就只隔着一条溪，那条溪，叫暖水。她在春天的那边，我在春天的对边。
　　 想来，德兴那个叫“暖水”的村庄，当出自那条暖水溪；而那条暖水溪，当出自云空，出自山川，出自亘古的时光深处——怀玉山北麓郁郁苍苍，群峰罗列，那是云朵的故乡，是大地漾起的层层涟漪。一条溪流迂曲，回旋，款款流泻，余音绵绵，如锦带罗织、盲肠盘结，饱含南方植物的汁液，那是岁月的褶皱，时间的波纹——当被几场春雨喂养得日渐丰腴，暖水溪随手濯洗出一个明丽的春天。
　　 沿暖水溪的季节溯游而上，直至源头，又有什么？——蓝汪汪的天空，白茫茫的云朵，青黝黝的群山，湿漉漉的村庄、暖熏熏的田畴……天地万物再次得到普遍濯洗，从一弯波光里茂盛生长、流荡生辉。蘸一管溪水挥挥洒洒、涂涂抹抹，春天的画布徐徐铺开，就有了最明艳的色彩，又被一缕暖风拂捋得层次分明，被一片阳光擦拭得明亮可鉴——村头的苦槠浓荫积势，绿得泼泼洒洒；舍后的蓬竹勾肩搭背，翠得招招摇摇；巷尾的桃花梨花油菜花赶着场儿，开得疯疯癫癫。被风逐落的花瓣纷纷扬扬，那是画布题写的山野诗行；几只蝴蝶和蜜蜂嘤嘤嗡嗡，不厌其烦摆弄着空间造型，那是画布一角的生动落款。
　　 “铮淙，铮淙”，暖水溪终日飞花溅玉，汤汤作响，反复调试着一把单弦琴，清亮的琴声浪花般堆簇，拥叠，纯澈，生脆，那是大地翻身的轻轻颤音，是山野日间的砰砰心跳，是村庄晚夜的浅浅鼾声。一条小路蜿蜿蜒蜒，忽左忽右，是另一根交织缠绕的琴弦，有着水泥和砂石的坚硬质地，只被三三两两的车轮和脚步深深浅浅叩响。然后啁啁啾啾的鸟鸣和窸窸窣窣的风语开始注入，相互叠声和韵——这阙和弦太动情，以至慵懒的暖阳亦不忍辜负，“哗啦”一声从逶迤山肩滔滔倾泻，瞬间照亮了满山满垄、满原满野的明媚春光。
　　 比水声更清澈的，是水色——即便骤雨初歇，春潮暗涌，暖水溪亦拥翠叠绿，透亮纯净，比一面镜子更平整，比一轮月光更皎洁，也比一环美玉更晶莹。一袭粼粼跳跃的波光就是她一片柔软的肌肤。一段微微荡漾的波纹就是她一串绵密的呼吸。或许，她更该比作一弯徐徐流淌的琥珀，水面的倒影，水中的游鱼，水底的砂石，水边的蔓草……还有滴滴流逝的时光，渐渐远去的往昔，都是她揣入怀中并轻易示人的诸多秘密——多么幸福？
　　 水清石更亲——这是陈坊村赐予的内心信奉。多少年前，陈坊村人的祖先们，他们拒绝繁复，拒绝更替，也拒绝修饰，只向溪中捞石、溪里挖沙，溪边撅土、溪水和泥，用气力和汗水于山野田畴零星种下一幢幢黑瓦石墙房，让黑瓦的黑与清溪的清、青山的青、绿草的绿、繁花的繁相映成趣，也让石墙的石与实在的实、见识的识、时光的时、腐蚀的蚀相互对抗……而今的后人们，只需与暖水溪交换一次默契的眼神，交流一次简单的思路，便有了比溪水更清澈的目光，和比溪水更清醒的脑袋——他们略作花费，将那些侍奉祖先也侍奉时间、装盛生活也装盛回忆的石头房子一幢一幢修缮起来，并整饬出石径、石巷、石堤、石渠等系列石元素，便开发出一个左近知名的“石头部落”，成了人们游闲凭吊的好去处。自酿的谷酒米酒，自榨的茶油菜油，自晒的菜干果干，自制的竹器木器……哪样不是游客抢手的物件呢？他们于家乡经营的美丽风景，正被他们精明兑现出日胜一日、年胜一年的美好生活。
　　 桂湖、南溪、浆源、陈家湾……在暖水，还有多少个村庄毫不掩饰自己的与水相亲，与水相连，与水相依？假如将暖水溪比作一根脐带，她们既是同一根脐带哺育的儿女，更是真实袒露的饮水思源人。一弯暖水溪脉脉流逝远方，将山冈、旷野、田畴、村庄深情抱入怀中，赋予她们最生动的水色。弯刀形呈现的累累溪滩，连片的芭茅笃守滩石上，又一次褪去冬的黄叶，翻卷出春的绿芽；簇群的竹林拖沓远去，斑斑驳驳的影子，像一堆溢出的墨水，风干在溪岸；溪畔嫩芽尖尖的柳枝随波逐流，鹅黄茵茵的茸草翻身坐起，紫云英淡淡的红花在风中摇曳，几株绿蕨疏疏疏地长出来……暖水溪所经之处，随手截取的一个横切面，就让这个春天有了线条勾勒、色彩描摹的立体形态。
　　 清水出山水更清，一路来是这样，一直来也是这样？答案是否定的！随行的村民老程说，过去好些年，这里山中采矿，水中挖沙，溪间捕鱼，垃圾下河……那是个痛彻心扉的教训，更是段痛不欲生的噩梦，需要痛定思痛，更要痛下决心。于是从2014年起，这里在全市率先成立了“五护”志愿服务队，24小时分批分片巡逻管控，护山护水护鱼护土护路，全方位守护自己的寄身家园；并在全省率先探索创建了“垃圾兑换银行”，鼓励村民自发拾捡垃圾集中兑换各类生活用品，并定期评选公布“环保卫士”，通过利益驱动、制度推动、舆论触动，进而养成村民敬畏生态、善待山水的广泛共识。这一硬一软、一抑一扬，最终让那一弯皎洁的明月重新悬挂在山巅岭头，让那一溪清凌凌的碧波重新缠绕在村前舍后，也让那一串咿呀作响的歌谣重新响彻在日里夜间。“我们的‘垃圾兑换银行’做法，不仅上了中央新闻联播，上了《人民日报》，还被省委书记批示全省推广。生态好了，环境美了，高铁通了，游客来了，日子富了，哪里也比不上我们这儿好！”老程晃荡脑袋呵呵呵地笑，笑出了满额满脸的褶子，褶子里装满了属于他（们）的自豪和幸福，也传染了我满心的艳羡——以至当我前来，我会流连，当我离开，我会思念，甚至愿意留下做个守更人，守候她的冬去春来，守护她的山光水色，守望她的前世来生。
　　 ——想来，我与这个春天，就只隔着一条溪，那条溪，叫暖水。那个属于暖水的春天，和那个属于春天的暖水，我在思念的这边，她们在思念的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