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心里虽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什么。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在我身边发生的尔虞我诈的事情就没有断过，就是这句话在其中作怪。无论时代怎么发展，许多东西还是改头换面地存在着，只是换了一个新名词，虽然有了时代风的感觉，但骨子里还是老一套。
　　 其实这常抓不懈，诲人不倦的开蒙和小学、大学，像流水线一样生产出来的读书人，能有多大作为很难说。许多贪官都是读书人，往死里整读书人的人也是读书人。人性是复杂的，不能用是否是读书人的标准来轻言善恶，当然极大多数有知识的文化人都还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的价值观是支撑整个时代的脊梁。
　　
　　 六
　　 文革结束第一次高考，我家考上三个，震动街坊。人们说，都说考大学难，许多人都考不上；但看起来还是不难，你看人家一下子就考上了三个。我是在工作单位考上的，大弟是在插队的农村考上的，妹是应届高中毕业生考上的。上大学对别人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就是圆了一个梦。
　　 后来单位的大学生越来越多，就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新产品，个个光鲜亮丽，神采奕奕。男生不仅能说出许多经典的色情幽默话，女生还能引领服装新潮流，创新怪异的消费理念。有些新来的大学生因为有背景，很快就当了小科长，然后就能靠在沙发上把脚放在茶几上抽烟，还能上班期间喝功夫茶、练书法、健身、炒股票……还能和其他人讲昨晚打牌的事：“我说不早了，不用打了，回家睡觉吧，那个谁谁谁就是不听，又借了一千块钱非要继续打……没办法，只能陪着他玩，回去才睡了三个小时，现在还瞌睡的不行。”有人感兴趣地问到底谁赢了，他面无表情地斜了那人一眼，慢条斯理地轻声说道：“还不是都进了我的口袋。”在其它几个小跟班的赞美声中他继续显摆：其实这打牌赢了的也是输，输了的更是输，钱都不知道去哪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赢了的要请客吃饭，输了的不花钱，这时间长了钱都不知道去哪了，大家就是一个玩。再问：你赢了那么多钱，请客哪能用完了，肯定能剩不少，还是有赚的，哪能不知道钱到哪了？他瞟了问话人一眼，觉得那是一个外行，就懒得跟他再解释，继续和那伙人聊乱七八糟的事了。
　　 有一次我在外面采访，当地通讯组的人接待我，几天下来大家熟悉了，最后临走时他对我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错的人。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接待过许多记者，认识你们单位的也不少，每次来一个记者，我就向他打听以前我认识的那个人，都是听到这样的话：他那个人啊，混得不好，没啥本事，比我差远了。我慢慢觉得你们单位的人都挺怪，没有一个人说自己单位同事的好话，就是吹嘘自己了不起。
　　 他接着说，你就不一样了。
　　 我说怎么不一样？
　　 他说，你记得我问过你几次你们单位来这里采访过的人，你是怎么回答的？我说不记得了。他说我记得，你没有一次说同事的坏话，没有一次说你比他们强。最深刻的是你从来不让我们来为你准备稿件，都是你自己来写，你是我最轻松地接待过的记者了，有啥吃啥，也很随和。我大惊，没想到看起来是随意地聊天，原来是人家观察我，分析我，幸亏我总爱说实话，对自己不了解的人就说不太清楚，了解一点的就说那个人不错。
　　 我在单位深交的朋友没有，就是面面上的事，大家见面打个招呼，笑一下就过去了，当然在我的印象中同事都是善面孔，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大学生，应该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懂荣辱羞耻的那类人。后来我听说，有些人拍摄的获奖新闻报道，里面震撼人心的大场面都是刻意地摆拍，是人为安排的，像演戏一样。在新闻学里把这种行为称为造假——只要你在这条新闻里有一个画面作假，我就可以怀疑你整条新闻是虚构的。新闻的原则就是真实！新闻的生命更是真实！
　　
　　 七
　　 和我一起拍过片子的有一个外省新闻单位的记者，是个老三届大学生，有才华，是他们单位拍摄纪录片的领军人物，后来拍完片子到美国联系销售业务时就没回来。还有一个和我一个办公室的大学生，下过煤窑，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也是在一次出国考察时跑了，当时这些都叫叛逃。现在也没见被遣返，可能在那里还能活。这些人是极少数的读书人，可能就是以前听说的那种读书越多越反动的那类人。但我没有觉得他们比我读的书多，我今天就在这里发毒誓：我就是死也会在这块土地上，请用最环保的方式处理我的灰烬，我要在地下和诗经里的美人相会：“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我认识的大多数文化人还是能安分守己认真地工作学习，并且努力地养家糊口，争取能用一己之力为自己争得一份荣誉或一份好薪水。后来提拔干部必须是有文凭的，大学生是先决条件，再以后这也不稀罕了，研究生也是流水线上大量生产，还有许多是名牌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这叫学以致用，急用先学。就我知道的一些弄上研究生文凭的人，也没见这些人去哪里学习了，就觉得这些人每天有一帮人陪他抽烟聊天，过了几年都成了研究生，职务职称都上去了。
　　 现在社会上流行一些顺口溜，如：博士多如狗，硕士满街走；本科嫌不够，学士去卖肉。等等诸如此类的流行语，就是对这种现象的形容。像我这每天辛辛苦苦，风里雨里在基层跑的记者一年到头好像一事无成，最后就是个干活的，实在是不成功。我自己的顺口溜就是：下班就回家，挣钱自己花。
　　 后来的干部提拔还有程序，是本人演讲，群众投票，最后审定，轰轰烈烈地像模像样。有一次居然还让武警守着投票箱，玩得像真的一样，最后宣布结果还是大家早已猜到的一样，就那些人。每次开这样的民主投票会，那些人就人盯人，有人就坐在我旁边看我给谁投，我干脆就把选票给了他，说你来划勾吧。他不好意思了，就坐到其它地方盯着我看，我索性就从名单的最后一名划起，划够名额就算，管他是谁呢？
　　 退休后，有一天出门散步，看到院里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坐在那里晒太阳，怀中还抱着小孙孙，口中念念有词，走近了听见是他给孙孙说顺口溜儿歌：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画图画；你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写大字；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在跳舞……终于拍到十了，想不到从他口中跑出：你拍十，我拍十，打倒台湾蒋介石！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这顺口溜看来是过时了。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顺口溜，这种语言现象来自民间，又在民间广为流传，有鲜明的倾向性和社会性，在中国非常盛行，许多人都能随口来几句，是一种时代风般的泛意识形态下的国民教化，是小学启蒙或大学深造的民间大学问的世俗课，不容小觑。
　　
　　 八
　　 我家孩子上小学时，学校乱收费，我想等上初中就好了，结果直到她大学毕业，直到她参加工作，直到她结婚生子，直到如今，她的孩子也开始面临学校乱收费了，只不过更巧妙，更合理，更多样，更胆大，更妄为。岂止是乱收费，各行各业的歪门邪道都懒得细述了，看客自有一番实际经验。
　　 许多事情其实是有历史渊源的，许多人的成长也是一脉相承的，从启蒙到小学，再到大学，许多学问最终都是由社会这所大学灌输的，社会就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我的大学就是在社会生活和实践中度过的，至今也没毕业。人们从小学到大学的学习是一种继往开来的成长实践，知识分子所担负的社会责任是一种中国传统文人的品格操守，在许多情况下人的良知是倍受煎熬的，同时人的天性和人性也在相互扶持，共同应对岁月里艰难的生存抉择，在不同的社会情境下就会有不同的行为表现。一些人较少名利负担，真诚而不做作，他们向往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即使是被人打翻倒在地上，也比某些人站着高……
　　 古人十五岁后就可开始《大学》的学习，踏上学习伦理、政治、哲学等“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的学问之道。这个《大学》其实就是博学的意思，是和“小学”来对应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精神、态度和方法。但我总觉得我们现在的大学理念有点偏窄，就是读完书工作、评职称、当官、挣钱，然后退休养生保命。记得有一年某高校一名处级干部岗位招聘，居然有二百多名教授报名竞争，这官本位的思想和概念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真是让人们看到了实际的利益。由此看来，大学的概念可不仅仅是学习程度上的简单衡量，还应该是一个宽泛的整体素质培养工程，让不同的人们通过不断地学习，异途而同归，成为对社会有用的基础和栋梁。
　　 我有切身的体会，无论你怎样努力地工作，怎样获奖出成果，都无法在实际利益上有所体现。职称一般是跟着职位走，没有职位评职称就不容易。何况评职称需要报名待批准，批准后还要像乞丐一样填表打印职称材料，交评审的工本钱……等等。填表就是自吹自擂，还必须要有国家级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必须有国家级的获奖项目，还要找关系让评委说好话，甚至还要请客送礼。总之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能通过，非常之难。评奖、评职称就是评关系、评权势，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格、高尚的人品，执著的骨气都丧失殆尽，真是斯文扫地。许多人奋斗一生能齐家就不错了，其它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学问之道，就是空中阁楼，水中望月。
　　 《中庸》《论语》《孟子》《大学》并称“四书”。宋、元以后，《大学》成为学校官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必读书，对中国古代教育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是一部中国古代讨论教育理论的重要著作。《大学》的宗旨，在于弘扬高尚的德行，在于关爱人民，在于让人达到最高境界的善。因此，“大学”这个词的内涵和精神，就不仅仅是一种学习程度的概念，而是一种国家意识形态的象征，是民族气质的彰显和宣扬，是社会制度的根本精神源流，是个人道德规范的无形标杆。只有人人都能真正地完成“大学”，才能最终遏制人性中最自私邪恶的一面，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为文化垃圾。
　　 “大学”就是培养社会精英和人群的国家标准和典范，就是有知识的社会群体人格高下的内涵和保证，就是决定社会总体素质向上的动能和基础，就是教育出一个理想合格的公民。国家要用“大学”的优良环境培养大量有高尚人品和人格的有知识的人，真正做到古训中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这样才能让知识和文化成为国家实现可持续发展战略的动力，成为社会真正繁荣富强的深厚基石，成为子孙后代永续无疆的福祉。
　　
　　 尾声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件事，数学家华罗庚到工厂参观，有人问他：这屋顶的大梁为什么弯了？华罗庚不假思索地说：是应力集中。那人问：什么是应力集中？华罗庚急忙改口：我说错了，是我随便乱说的，我要向你们学习！
　　 那年代，真正的大学知识是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