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色离旭日喷薄还有一步之遥。满载着旅客的列车路过郑州，西安，穿越了兰州，还在一路西行。有人用衣袖擦去蒙在车窗上的水雾，时不时地趴在玻璃上朝外张望，他们想看一看列车究竟要开往哪里。然而，他们的视线里只是飞速后移的，隐隐约约的山峦的轮廓，谁也分辨不出列车路过的是什么地方。
　　 1965年，新中国还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国家，可是，强国梦下的“两弹一星”工程已经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展开。列车上的人们，就是告别了生活条件优越的大城市，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和恋人，告别了熟悉的工友和同学，义无反顾地来到人烟稀少的西北高原，把青春热血与“两弹一星”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拓荒创业者。
　　 青海大通的老爷山峻峭陡立，苍绿幽静。在依山傍水，靠山隐蔽的地方，新中国自行研发和生产高能液体火箭推进剂的工厂，技术和人才的孵化基地——代号为“704”的黎明化工厂，人不知鬼不觉地打下了雄伟的基桩，长征系列火箭将在这里添加冲刺蓝天的翅膀！
　　
　　 一
　　 北川河畔，几位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正在用脸盆端水。河水撞击在大大小小的卵石上，激起了浑浊的浪花。
　　 “英姐，水这么浑，怎么喝呀？”
　　 “回去澄上一夜，明早烧开了就能喝了。”
　　 这是来自山西的姑娘，几天前，她们还在太原的一家化工厂接受岗前培训，等到就要下车间小试牛刀时，突然接到通知，分派去青海工作。青海在哪里呀？不知道。我们去什么工厂呀？不知道。离家远不远呀？不知道。二百头初生牛犊，血气方刚的青春男女，在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下一个也不少地跳上了西行的列车。
　　 傍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坐在土坯房里的火炕上，喝着澄去了泥沙的开水，心潮跌宕起伏。他们的心里想着早一天用自己生产的东西，把中国人的火箭送上天去。当然，他们也有各自的心事。比如，掂记远方的父母，思念心爱的恋人。他们还琢磨着能有一个休息日，睡个懒觉，或者进城去看一场电影。冬天就要来临了，有家的人在想把家里的火炕再盘一下，好热热乎乎地过一个冬天。
　　 从上海来的小朱同志呢，他躺在男工宿舍的床上，心里想的是明天中午能美美地吃上一碗白米饭。他下午去看了医生，是弯着腰捂着肚子去的。
　　 “怎么啦？”大夫问。
　　 “肚子疼。”
　　 “肚子疼，吃什么了？”大夫摸到了他的胃，空空的，瘪瘪的，前心贴着后心了。
　　 “三天没吃饭了。”
　　 “为什么？”
　　 “唉，食堂没有大米饭呀！”
　　 “没有米饭有馒头，你死脑筋啊！”
　　 “这……”
　　 大夫明白了。粮店供应的面粉，黑，面里含有有麸子；黏，蒸的馒头用手一捏像石头，一口咬下去黏粘在牙上，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而大米，每人每月二斤的定量，食堂自然不能天天有大米饭供应。小朱师傅是吃白米饭长大的，不要说黑馒头了，就是白馒头也吃不习惯呀。唉，厂里还有许多喜欢吃米食的南方人，江苏的，广东的，湖南湖北四川江西的，他们是怎么过的日子呢？
　　 大夫没有开药，开了一天的病假。告诉小朱同志馒头也必须每天吃，尽快恢复胃动力，马上去上班。大夫知道生产上正在试车，很吃紧，小朱师傅是班长，带着一班人白天黑夜地在车间忙乎。
　　 小朱师傅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他想去车间上班，也想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上海去。当初，他自己是勿想来大西北的，可是，这里很需要他这样的技术师傅。于是，领导天天找他谈话，今天谈明天谈，弄得伊实在勿好意思了，就来了。小朱师傅心里直嘀咕，现在呐能办呢？生产上带了一帮人，北京来的许多大学生都是自己的徒弟了，自己还跑回上海去？这不是捣浆糊嘛，这样做蛮尴尬的呃。
　　
　　 二
　　 一条铁轨，从老爷山下歪歪扭扭地伸进了厂区，从哪儿修筑过来的，东边，西边？鬼才知道呢。
　　 宁静的月光下，锅炉房了的大烟囱不停地在蓝天上涂抹着蜿蜒的白龙。合成塔的温度曲线，直得像用尺子划出来的一样。一列穿着伪装衣的军车缓缓地停靠在了月台旁。
　　 刚刚下了夜班的小徐，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给妈妈写回信。
　　 妈妈，来信收悉。从信上得知您病了，住进了医院，妈妈，我的心马上揪了起来。妈妈，我一想到您身边没人照顾，心就酸了。妈妈，我想去伺候您，上班的时间也一直惦记着您，可是……
　　 哇，滚烫的泪珠像泉水一样涌出了男子汉的眼眶，浸透了信纸，打湿了枕头。脆弱的小徐用被子蒙住了头，把哭声捂在了被窝里。妈妈是他唯一的亲人，从小时候起就是母子相依生活。大学毕业他可以留在北京可他一心想报效祖国，就瞒着妈妈报了名，当上了小朱师傅的门徒。
　　 呜……呜呜……汽笛声声，回荡在厂区的上空，列车满载着产品就要启程了。小徐从被窝里探出头，他恨不得跑出去爬上列车回到北京，回到妈妈的病床前。但是，他挂着一脸的惆怅，趴在床上继续给妈妈写信。信要在路上走十天半个月，但愿妈妈收到祝福的时候，已经病愈出院了。
　　 妈妈，儿子对不起您！
　　 小徐的眼角里包含着晶莹的泪珠！
　　
　　 三
　　 在上海学习新的化验分析技术的张桂芬，正在招待所里收拾行装。她掏出一粒小白兔奶糖，放在手心里静静地凝视着。她请了三天假南下武汉，要去看一眼寄养在婆婆那的儿子。儿子生下来不到一周岁，查出不适应在高原生活的疾病，她就把他送到了婆婆那里。现在孩子已经五岁了，可她自送走后和儿子只见过两次面。每个月，她都要往武汉写一封信，在信中加一张小纸条。她让婆婆把小纸条的内容念给儿子听，她再三叮嘱婆婆，一定要念的。
　　 我亲爱的超儿，妈妈在想你，想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真的好想你！超儿，你想妈妈吗？妈妈知道你一定会想妈妈的，做梦都想让妈妈亲一口，抱一会。妈妈多么希望能听到超儿甜甜地大声叫“妈妈”的声音啊！下次回信一定要让奶奶写上，你已经叫妈妈了，是大声呼喊的。宝贝，我等着，最最爱你的妈妈……等着听到你清脆的叫声。
　　 张桂芬放下旅行袋就抱起超儿在嫩润的小脸上亲了几口。她拿出奶糖塞进儿子的小手里，上下端详着儿子长高了的个头。超儿伸开手心，迟疑地盯着奶糖，愣愣地瞅着妈妈，瞅着，瞅着，一声不吭地溜到了奶奶的身后。
　　 这一夜晚，张桂芬是陪着儿子睡的，她给儿子讲了一个故事：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朋友的妈妈爸爸，在造一只很大很大的飞船。他们坐着飞船冲到帝国主义的上空，投下了好多好多大炸弹。他们还带着自己的宝贝，飞到了月亮上，和嫦娥姐姐一起给地球送去了光明。后来，飞船又钻进了大海里，小宝贝和大鲸鱼成了好朋友……
　　 超儿闭上水灵灵的眼睛睡着了。儿子的眼睫毛真长，好漂亮。我的宝贝，我的超儿，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失去了母亲的爱。妈妈从你的眼睛里已经读到了你的痛苦和渴望。但是，你能读懂妈妈的心吗？妈妈的工作在西北，妈妈要亲眼看到自己检验合格的产品，把中国的火箭送上蓝天，妈妈也是在痛苦与渴望中挣扎。
　　 张桂芬凝视着儿子，泪水滴在了儿子的小脸上。
　　 半夜里，她听到了超儿喃喃的梦语，“妈妈，我想你了……”
　　 第三天的黎明时分，张桂芬坐上了西行的列车。
　　
　　 四
　　 军列沿着弯弯曲曲的轨道又开始启动了。但这趟货车起步得特别的慢，呜呜的汽笛声一直震荡在厂区的上空，留给人们的是恋恋不舍的感觉……咔嚓……咔嚓，黎明时分，满载的列车终于欢快地跑进了晨曦的雾霭里。
　　 1970年4月24日，中国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卫星播送了“东方红”乐曲，这是用黎明人生产的推进剂发射的卫星。
　　 这天夜晚，全国在欢腾，黎明化工厂生活区的马路上也是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人人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采。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他们都在仰望星空，寻找卫星的踪影。
　　 夜空湛蓝湛蓝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亮。来了，来了！在哪？老王，你看，移动的那颗星是不是，飞过来了！
　　 “东……方……红”，妈妈我听到从天空中传来的音乐声了。
　　 是吗？
　　 你听，你听。
　　 傻孩子，乐曲是从人家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天空中的声音哪能听得到呢！
　　 第二天，子弟学校的学生，听完从太空传回的清脆悦耳的“东方红”乐声，老师让同学们谈一谈自己的感想。
　　 三(1)班黄艳丽同学发言说，东方红卫星是我们的爸爸妈妈送上天空的，我们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我一定要向他们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陶亮同学站起来说，黄艳丽你在吹牛，卫星不是你爸爸妈妈做的，也不是我们工厂生产的。吉小安同学发言说，我爸说了，卫星发射成功也有我们厂的功劳，北京都发来贺电了。
　　 马老师总结说，同学们说的都很好，大家一定要牢记：蓝天是一块浩瀚的黑板，它不仅记下了美妙动听的东方红乐声，而且，也会记录下你们爸爸妈妈倾注的心血，包括我们每一位同学的点滴付出！
　　 这个时候，小徐已经成长为车间的工艺技术员，但是，他托运了铺盖书籍，坐上了东行的列车，陪伴孤独生活的妈妈去了。张桂芬呢，她的超儿长到八岁，可她一直没有听到儿子当面叫她一声“妈妈”，于是，她狠下心把家搬到了武汉。而小朱师傅呢，他已经担任了车间的生产主任，而且早已习惯了吃青海的黑馒头，喝青海的青稞酒，听老爷山上的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