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腊月门，大街上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大街上的汽车也多了起来，外出打工的劳力们候鸟般陆续回来。男人们的回归使郑家疙瘩的女人们脸上泛起了一层层的潮红。郑家疙瘩的夜仿佛变得好不流短，变得金贵得不能再金贵。往日窗棂上那久久不熄灭的灯，像是极怕黑暗似的，此时早早灭了，闲懒了的床铺被砸的“咚咚”有声，郑家疙瘩的夜变得好癫狂好迷乱。要不，过了年，虎子一声吼就又得走了，想到这里就想骂几句：娘的，郑家疙瘩这穷地方！
　　 胜利必须抓紧时间，过了年可就抓不住虎子和他的那帮壮劳力了。
　　 珠光宝气大腹便便，戴着钻戒挂着耳环，一身名牌晃着手表的虎子站在胜利面前，胜利呆若木鸡，足足一分钟才想起他就是虎子，但此时的他绝不叫虎子了，那是他的乳名。现在胜利看到他的随从恭敬地称为郑总，门前的那辆车叫什么林肯，据说还能防弹。
　　 胜利和虎子是光腚的伙计，他名字叫郑建强，但小的时候，虎子是最不受待敬的一个。除了胜利，没有一个小伙伴愿意和他玩。脏兮兮的衣服，冬天都光着脚丫，邋邋遢遢的，鼻子成天都挂着两道黏稠稠的鼻涕，简直就是一个小叫花子！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虎子不是以前的虎子了。虎子发了，虎子阔了，阔了的虎子胳膊上挎着个妞儿，这妞极艳，说话极甜，看看如今虎子的行头，胜利怎么也和往日那个脏兮兮流着鼻涕的脏小子联系不起来。
　　 对十几年没见面的发小，虎子倒是很热情，只是胜利能体味到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热情，胜利不是那种轻易就让别人压一码的人，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不愿意把虎子想的太坏，也不轻易认为虎子会那么善。因为一个人有了钱后往往就和没钱时不一样了，特别是在影响他利益的时候。于是胜利说：“虎子，几年不见，发了。”
　　 虎子说：“托我个人的福吧！”
　　 胜利说：“是咱郑家疙瘩的老爷们撅着腚给你挣的。”说完。胜利嘻嘻哈哈地笑。他极力用气氛把这实则不是玩笑的话装饰成笑话。
　　 虎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个明白人啊你胜利。”
　　 郑家疙瘩的男人们恨我搜刮他们，可他们又离不开我，得靠我给他找饭碗。虎子挺直率。再往深处说就没意思了，于是，胜利岔开话题。
　　 胜利说：“虎子，你得配合下村里的工作，你不能把村里的人们都带走了，村里也要搞工程，咱过了年开沟挖渠铺管道，把马颊河的水引过来。”
　　 虎子笑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过现在不兴搞摊派和强制。”
　　 胜利说：“当然，不过涉及到集体利益，必须搞。”
　　 虎子微微一笑，那是胸有成竹的微笑，“咱们都是站在个人立场上说话呢，谁也不用强迫谁，咱这样办，愿意跟你干的，我不强求，愿意跟我走的我当仁不让。”
　　 胜利想到过，和虎子会有一场较量的，第一个回合胜利就这样败了。胜利弄不明白，人有了钱咋变得这么不可思议呢？虎子是郑家疙瘩的骨血，咋不为家乡想想呢？
　　 胜利默默地来到富贵叔家，把与虎子的较量说了一遍。
　　 富贵叔吧嗒吧嗒吸着烟，一阵烟雾渐渐弥漫了他苍老的脸。
　　 富贵叔说：“钱势钱势，有了钱就有了势了，虎子要带人走，咱一个也留不住，跟虎子出去一天挣几百，在家里挣不到钱，我就厚着老脸再去求虎子一回。”富贵叔往虎子家走，那脚步蹒跚，佝偻的腰背样子很可怜。
　　 富贵叔用讨好的口气对虎子说：“好小子，这几年在外头闯出出息了，挣了那些钱，硬了咱郑家疙瘩的腰杆子呢！”
　　 虎子说：“富贵叔，也不知你喜欢啥，这不过年给你准备了1千块钱，自己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吧！”
　　 虎子的话说得富贵叔心里好欢喜。心里说，虎子这孩子还不错，没有忘记老人呢，胜利和他谈不拢，说不准还是胜利的错呢。于是富贵叔就对虎子说：“胜利不会说话，你不要怪他，你俩是光腚伙计，村里的事，虎子你得帮忙。”
　　 听了这话虎子脸立马就盖上霜了，说：“我知道是胜利叫你来的，不过，我已经和胜利说好清楚了，您请回吧！”
　　 富贵叔说：“你和胜利说的那话是哄鬼呢，你比谁都明白，村里的人都跟你走，扔下郑家疙瘩不管，对不起乡亲们啊！”
　　 虎子说：“官是胜利当着呢。”虎子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往下什么也不说了，就这么把富贵叔晾在了一边，和他带来的极娇艳的小妞儿打情骂哨起来，那下作之举让富贵叔红头涨脸，再也没法呆下去了，只好不情愿地狼狈离开，富贵叔临走在院子里骂：“虎子，你不是咱郑家疙瘩人造的！”
　　 对虎子的这种表现，胜利心里明白。郑家疙瘩的穷与富已经无关虎子的痛痒了，什么开沟引水什么河道改造，虎子一点也不关心。甚至，他都不愿意郑家疙瘩富起来，村里富起来他往哪里去找这么多的廉价劳动力。胜利觉得和虎子之间的较量已经不是两个人私自间的较量了，这较量是一个很大的课题，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失败。他要开一个村民代表大会，亲自问一下村里的年轻汉子们，到底是愿意跟着虎子干还是跟着他干。他相信，人人都爱家乡，只要把道理说明白，那年轻人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因为在外出卖劳动力不是长久之策，谁不想让家乡富得冒油呢？
　　 还是选举的主席台，还是那棵槐树下，郑家疙瘩的男壮劳力们或站或蹲，密密麻麻的，竖起耳朵听胜利有个啥说词。
　　 内心的那股激情把胜利自己都感动了。于是，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感人，坐在主席台上的富贵叔都让他说哭了，他就那么毫无掩饰地擦拭浑浊的泪水。当胜利把心中的开沟引水的宏大计划吐出来以后，胜利和富贵叔都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他的满腔热情换来的是台下机关枪般的询问：一天多少工钱？有奖金吗……如果说对虎子的态度胜利能理解的话，村里男人们的这些利益的问话他就很难理解，开沟引水是为了村里老百姓，是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长远利益，给自己干活还要工钱吗？这些市侩的人啊，他们的问题胜利很难回答，但不得不回答。“开沟引水就等于打开了聚宝盆，聚宝盆是啥，咱村里浇不上水的土地。”
　　 台下一片失望的“啧啧”声。
　　 “咱还是跟虎子去挣钱去！”不知谁这么一喊，于是男人们作鸟兽散，只留下了孤零零的胜利和富贵叔。
　　 “受穷受的不明事理了！”胜利心中发出这样的感慨，就在这一刻，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滋生。
　　 在富贵叔昏暗的小屋里，富贵叔极力阻止胜利实施的计划，他认为那样太冒险。
　　 胜利说：“富贵叔，干什么事都怕豁出去对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富贵叔沉思了片刻，一跺脚，“罢了，你年轻轻的就能豁出去，我黄土埋脖子上的人了还怕什么？我陪你！”
　　 两个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那无言的情感从手到心默默交流。
　　 第二天，胜利和富贵叔一块到了乡政府，他们去找的是组织委员老李。放假了，乡里干部基本都回家了，老李值班，老李说他全力支持胜利和富贵叔的计划，捅下漏子他顶着，胜利和富贵叔十分感激。
　　 回家的路上，胜利和富贵叔都乐呵呵的。回村后胜利径直去了二楞家。二楞一直跟着虎子干，是虎子下的小包工头，不过和虎子一直有小矛盾，二楞这个人可以利用的。在给二楞开口之前胜利心里说，虎子、二楞、乡亲们，我胜利根本就不想这么干，可是我没有辙了，说了这话以后，胜利觉得安心了。
　　 胜利对二楞说：“那钱不能让虎子一个人挣，那开沟挖渠上面是农田水利专项资金，不到一百万呢，你能找到人你就干，至于让谁干，我这个支部书记还能说了算。”说完胜利拔腿就走。二楞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就追出来喊：“真要这样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一夜二楞没睡踏实，为了保险，一大早他就去了乡政府，组织委员老李信誓旦旦地说：“上面的专项资金有假？只不过去验工后拨款。”
　　 验工后拨款这有啥，乡里干部还会撒谎不成？二楞心里说，虎子，你盖楼挣大钱，俺开沟挖渠也能挣大钱！
　　 既然开沟能挣钱，又守家又在地头，每天晚上还能搂着老婆，干嘛非跟着虎子到外面去受罪呢？最讲究实际的郑家疙瘩的男人们呼啦一下子全投到了二楞麾下，往日做小工头的二楞一下威风了，只有虎子成了光杆司令，但虎子一眼就看出来这里面有诈，他声嘶力竭地喊，这是个大骗局，不愿意上当的跟我走！
　　 二楞说“别喊了，谁会听你的，当初胜利和富贵叔让你配合村里工作就是试探你呢，可你变得为富不仁了，看到了吧，这就是下场！”
　　 虎子败了，败在了胜利手里，这着实使他窝了一口恶气，不过他相信，胜利总有一天要败露的，到了那时候，郑家疙瘩的男人不撕碎了他才怪！虎子灰溜溜走了，但咬着牙呢，咬牙等着胜利的好看。
　　 开工仪式简单而又隆重，一番简单的祭祀后，胜利拿出1000块钱，对二楞说：“开工酒要喝的，但是不能误活，下午接着干！”
　　 “好勒！”二楞一手接过钱，一边挥手让手下的机械上，一辆挖掘机轰鸣着开进了河床。
　　 郑家疙瘩的小伙子们抡起膀子干起来了，富贵叔说啥也要去干。二楞不准，二楞说他岁数大了，干不动了，也没法给他开工资，再说如果让机械碰上，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富贵叔就在家里烧水，管劳力们喝水，富贵叔告诉二楞，他是义务劳动，一分钱的工钱也不要。
　　 胜利一点也看不出是才上任的支部书记，他跟着二楞那一帮泼着死劲地干，使二楞很感动，虎子当个工头什么都不干，就知道指使别人，按说人家胜利也是最小的父母官，看人家，啧啧，二楞说，胜利，我给你开双份的工资！
　　 复苏的春日，郑家疙瘩人最先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翠绿，而是枝头和草坡上吐出的那一抹醉人的嫩黄。没有哪一个春天比今年的春天叫人沉醉与舒坦，因为今年的春天郑家疙瘩的男人们没有离村而去，于是，女人们滋润的笑声格外甜蜜。只是，整个春日里，翠翠一直闷闷不乐。
　　 在村头，翠翠看到了胜利。一个月下来，胜利憔悴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他还穿着从部队复员带回来的绿棉袄，那绿色曾点燃过翠翠心中的情火，今天胜利的棉袄已经磨出了几个小洞，翠翠想别过头去，但是她无法做到。匆匆走过来的胜利温和地一笑，这笑极快地从翠翠的肩头一擦而过，接下去翠翠看到的是胜利大踏步远去的背影，翠翠不由得热泪盈眶。她知道，等待胜利的将是一场不幸，她比谁都清除，胜利说上面几十万的工程款是个弥天大谎，爹和胜利密谋的时候翠翠听得一清二楚，总有一天要暴露，暴露后拿不到工钱的郑家疙瘩的男人们还不吃了胜利，翠翠决定不嫁给胜利了，但她不愿意胜利惨遭不幸。郑家疙瘩的女人那种善良淳朴的天性使翠翠无论如何也要帮助胜利。在一个晨光微明的早晨，翠翠悄悄走出了村庄，她要去找虎子，她要从虎子那里借一笔钱来，等胜利事情败露后她就拿出这笔钱来，替胜利缓解身上的压力。
　　 三天后翠翠回来了，她觉得她无论如何是对得起胜利的，她从虎子那里拿到了30万。虎子挺奇怪，问她借钱干什么？起初翠翠不说，后来说办嫁妆用，虎子啥人，是人精，他嘿嘿笑了，他也知道翠翠是胜利的女人，他说翠翠只要和他睡了，要多少钱都中！翠翠羞得脸红，骂他不是人，骂他是牲口！虎子稳坐钓鱼台，说翠翠，你不答应就等着你的心上人坐大牢吧？他那是咋骗，你懂不懂……
　　 在那屈辱的一夜，翠翠拿到了钱，只不过她没意识到，她的好心却让胜利的不幸提前来了。
　　 翠翠回来的第二天，虎子也回来了，他是为了复仇而来。胜利的损招让他没带走郑家疙瘩一个人，他承包的工程受到不小的影响，他要吐一吐心中的恶气。
　　 歪脖子老槐树下的那口老钟是生产队时期用过的，那废弃的老钟已被风雨剥蚀的锈迹斑斑。复仇的虎子抡起粗大的木棍，把老钟敲出惊人的震响，那褚色锈斑在惊响中如雨乱飞。这久违的钟声使郑家疙瘩的人吃惊不小，郑家疙瘩的男人们、女人还有孩子们把手中的饭碗一扔，在傍晚的薄暮里急急跑到了老钟的槐树底下来。
　　 起始的时候胜利就预想到了自己走这样一步棋会承受什么样的磨难。他并不怕厄运的到来，只是这一切来得有点早，工程马上就要竣工，管道已经铺设完毕，再有两天，哗啦哗啦的马颊河水就会欢快地流到田间地头。那个时候，让他去蹲监狱他也心甘情愿，可这个节骨眼上……胜利恨翠翠，恨她好心的愚蠢。
　　 被骗的汉子们愤怒了，那一层层的拳头把胜利淹没在一片疾风暴雨的旋涡中，那浓浓的唾沫挂在他发丝上拉得极长极长，二楞在胜利脸上打出第一拳，于是，拳点如雨，如雨的拳头稠密得让胜利感受不到星点的痛疼。
　　 疲乏了的人们意识到欺骗他们的不止是胜利一人，还有乡里的干部老李，于是他们举着愤怒的拳头追到了乡政府，不过，没有找到老李，老李一个月前就退休了。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样欺骗群众，问题是严重的，错误是不可宽恕的，乡里的书记乡长亲自来到了郑家疙瘩召开村民大会，宣布乡里的处理决定。
　　 还是那个主席台，还是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书记乡长坐到了条桌后面的凳子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郑家疙瘩能挪动的人都来了，来的那么齐，好久没有这么齐整过了。
　　 胜利蹲在土台子上，他的脸是肿的，眼睛也肿成了两条窄缝。
　　 富贵叔也蹲在土台子上，他脸上没有一丁点的伤痕，他太老了，不经打，谁想赔口棺材给他呢？没人打他，只是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凹深了，于是更显得苍老。
　　 会场的秩序格外好，人们竖起耳朵仔细听。
　　 书记脸色很严肃，说话的口气很愤怒，他宣布乡里的决定：撤销胜利支部书记的职务，等问题全部查清再做进一步的处理！
　　 乡长问胜利：“你有什意见吗？”
　　 蹲着的胜利站起来，身子仄歪一下，看得出他的右腿有伤，他冲书记乡长苦涩笑笑，说：“我想和乡亲们说几句话。”得到允许后他把脸转向台下的乡亲们，望着。久久地，就那么望着，然后，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牛皮信封，说：“挖沟的弟兄们受苦了，两个月起早贪黑，又累又脏又苦，你们身上脱了几层皮，鞋子磨破了多少双我都知道，我没有什么话好给大家说，我把新盖的砖房卖了，加上我的复员费，就凑够了5万，把这钱全分给大家，剩下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认账我就偿还！”
　　 胜利一瘸一拐走下土台子，走到人群里，信封里是叠好了的一个个红包，上面写着名字，他按照名字一个一个往下发……
　　 看看这红包，红得耀眼，看看胜利的脸，肿得吓人，郑家疙瘩接钱的人们那手伸得很艰难。那天空沉默了，这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一切一切都沉默了……
　　 这是一个曙色微白的早晨，郑家疙瘩所有的男人们都在老槐树下集合了，没人组织也没人发动。
　　 虎子也来到了人们中间，他想带人们走，到他承包的工地去挣钱。破天荒的，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们集合起来是去乡里请愿，请求乡里撤销处分胜利的决定，他们都支持胜利继续做支部书记，往后，村里的发展全靠胜利，胜利怎么能不当支书呢？
　　 火红的太阳爬起来了，爬到了村南马颊河的东岸，爬上了胜利那铝合金的门窗上，胜利推开门，愣住了，看到昨日发出去的红包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的窗台上，红彤彤的阳光下，红包是那么的鲜艳，胜利的泪水就无声地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