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们听说要让他们离开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的家园，十有八九心里头不乐意。大勇耐心开导他们道，村庄不是日本人的战略地，他们不会派兵死守在这里，他们走后大家还可以再回来。
　　 大勇从战俘里拣岀二十几名有打仗经验的战士，准备留在山口打阻击。跟过山龙商量后，他的手下留下手中的武器，和一部分战俘领着山民们先往老虎巢方向撤。山兰已经把家里的不幸告诉了小舅，说什么也不肯走，她要留下来和小舅留下来，多杀几个日本人，替外公，阿爸、阿妈和哥哥把仇报，她在老虎里也学会了会使枪。
　　 正在山民们犹犹豫豫，还在慢呑呑想着这么大的家该带些什么东西走，大勇安排守在山口警戒的新四军战士怱怱地来通报，井下犬和兔歪子领着几十号全付武装的日本兵，正从山脚下朝上爬，随队还带有两门小山炮。山民们这才慌，他们和凶煞恶神的日本兵已经处过一段时间了，知道他们狼一样歹毒的劣性。山腰里的村庒乱成了一团，老的喊，大的骂，小的哭，慌张忙乱的当头，有的只顺手拿上一张吃饭的土瓷碗揣怀里，但还没忘了在宅子门前上把锁。
　　
　　 十六
　　 仗打响，枪声像在锅里炒黄豆，“噼里啪啦”乱成团。
　　 免歪子哪时见过这阵势，有如缩头乌龟就要往后退，井下犬挥起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下。他爬起来，昏了头，往过山龙他们这边跑，发现方向不对又折回头。看到日本人向山口掷出的“小地瓜”，想也没去想，青蛙似，蹦起来，伸出手，就像平日饿着肚子从山里人门前过，顺手接过乡亲们扔来的干粮。“小地瓜”在他手心开了花，单薄的身体纸鹞子般，飞起来，再落下，恰似一条死蛇挂在山路边的树杈上，干瘪四肢在空中左右摆。伤口流出黑黑的血，一滴滴，落到地面的青石上，一点点，有如让人恶心的苍蝇。
　　 井下犬挥舞手枪组织了冲锋，过山龙他们踞高临下往下打，又是石头又是枪，山路蛹道留下几具尸体和几个躺在地上呻吟的日本兵。
　　 井下犬下令支起小山炮，“轰隆隆”剧烈的暴炸，山都晃动了，天上下起石头雨。过山龙吃了亏，连死带伤躺下七、八人。孔瞎子眼镜炸飞了，过山龙耳朵被弹片削去一片血直淌，还好香菇客手脚快，一跃而起把山兰推倒在一边，那块天下落下的大石头才没砸到她。山兰躺了半晌才推开压在身上的香菇客，流露出的目光就像一团乱蚕丝。大勇忙说道，乡亲们还没走多远，但也不能守在这跟日本人死嗑，现在只有边退边撤边阻击，把他们引到另一边。
　　 跑着跑着队伍里不见了过山龙，大伙只能在心里急，这段山路比较平，日本人紧咬在后面越来越逼近。
　　 大勇见日本人的子弹已经追着屁股来，吩咐孔瞎子领着香菇客和山兰往西跑，自己带人往东去，这样可以分散日本人的兵力。其实他的打算是他们这边人多，肯定能领着日本人跟着跑。井下犬果然不埋孔瞎子三人的账，还是领着人马继续追大勇，下令道，一定要消灭这股拿着武器从集中营里逃出的战俘，他们可不比小山贼，个个都是从战场死人堆里站起来的战士，一但让他们脱了身，无疑是放虎归了山。
　　 看到大勇引着日本人往更高山上爬，孔瞎子明白了他的计。忙叫香菇客带着山兰回老虎巢，他想追上大勇他们走，这眼下，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量。山兰不答应，香菇客也没打算逃，孔瞎子咬咬牙，行动吧，照老大的说法，不求同日生，但愿同日死。一讲完，想起过山龙，这师傅，正正邪邪还真难分辩他，但相信，他不是因为胆小溜了号。
　　 在这紧张的节骨眼，山兰还忘不了耍小脾气，白了一眼香菇客，哼，凭啥跟他同日死。香菇客不气也不恼，当着没看、没听着。
　　 孔瞎子摇头叹口气，心里说，这两个，也不知道前世怎么修的行，分明是一对小冤家。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前阵子，山兰还如一帖药膏似紧贴香菇客，那女人眸光中的意思谁都看得岀，不知两人闹了啥别扭，山兰这妞说话不知轻和重，还拿要下嫁自己的话儿来气香菇客，忘了自己和他小舅是平辈。
　　 三人无话一路往前追，却在林子里遇到井下犬。井下犬坐在一截断木墩上揉着脚脖子直咧牙，本来他就拖着一条不方便的腿，现在好的这只脚又扭到了。他命令接替渡边龟的小队长领着人马继续追大勇，留下几个日本兵陪自己，前面那山是无路可逃的悬崖。
　　 山兰沉不住气，朝日本人打岀了第一枪，子弹也不知道飞哪去。双方遭遇了，他们三人缺少打仗的经验，没一会，日本兵还没放一枪，他们手中的枪就哑吧了。日本兵见三人当中还有一个长着长头发的女人，就像野曽闻到了腥气，兴奋得眼珠子都发出了绿光，几个排成半圆的队列朝他们藏身处围过来。
　　 香菇客弹岀一粒小石子，打中了一名日本兵的前额头，同伙看到他应声倒在地下鲜血往外冒，愣了一下全都趴下了，明白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香菇客急坏了，口袋里的小石子没有了，这满地都是枯枝落叶和湿泥土。山兰这下才觉得紧张了，紧紧依着香菇客。孔瞎子丢了眼镜本来就不方便，这时他还要充英雄，吩咐香菇客帯上山兰赶紧逃，他在这里缠着日本兵。香菇客没搭理，若是真要跑，站着比躺着死得更快些，别忘了日本人手里握着枪，只有等他们靠近才能有机会，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能拉上几个垫背的。
　　 日本兵见他们半晌没动静，站起来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挪，井下犬已经下了令，要他们抓活的，山兰的模样他早就放在脑子里，只是当初为了伪装按住那颗邪恶的心。日本兵已经看到卧倒在地下的身影，还以为他们吓破了胆，嘻嘻哈哈缩小了包围圈。井下犬跷起二郎腿，一脸坏笑等着瞧热闹，却看到空中落下两颗小手雷，“趴倒”还没喊出口，响声过后，又躺下两个日本兵。吓得一张马脸都变绿，他在战场捡回一条命，变得是越来越怕死，慌忙命令剩下的五个日本兵，背他往正在包围山头的部队靠拢。
　　 这两枚手雷是过山龙扔出的。别看过山龙快六十，身体丝亳不输年轻的后生们，他身上挂满了“小地瓜”，肩上还背着几条日本人的钢枪，冲着井下犬逃跑的背影，发出—阵开心的笑。原来过山龙离开山口没多远，又从其它方向迂回头。他在山口忙着过把瘾，几下就把集中营拿来的“小地瓜”扔光了。他惦记着在山口下躺着的日本人，他们身上别着“小地瓜”，还有丢在地下的几条枪。
　　
　　 十七
　　 过山龙是大山里的土地爷，山里一草一木他都熟，闭着眼晴哪怕是山羊走过的小路，都会岀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带着孔瞎子、香菇客、山兰仨人从侧面摸上了山顶，与躲在石头后面还在跟日本兵死撑的大勇会了面。大勇他们子弹快拚光，—部分战俘开始往山下滚石头，见过山龙身上背着枪，还有子弹和小手雷，如久旱逢甘露般的欣喜。
　　 日本人眼见就要冲到了山顶，对手已经成了牢中的困曽，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火力增强了，气急败坏地让小山炮又往山顶轰。过山龙看到一棵炮弹朝香菇客和山兰身边落下来，想的功夫都没有，就像山鹰展翅护幼雏，伸出双臂把他俩挡在了胸前。炸弹响，过山龙血肉模糊躺下了。一部分日本人已经攻上了山头，香菇客叫山兰照顾过山龙，他急红了眼，双眸就像喷出血，抓起山兰丢在地下的长枪，冲入大勇他们肉搏的阵团，抡着枪柄朝日人兵身上往死里砸。
　　 几个日本兵挑着刺刀朝山兰和过山龙扑过来，山兰没发觉，她正背对着他们帮坐在地下的过山龙包扎双腿的伤，忽然见到过山龙抓起一把碎石头在手心，眼里露出了她似曾相识那道凶狠歹毒的目光。随着过山龙扬起手，山兰下意识扭头看，只见那撒出的石子就如天女散花般，那几个扑过来的日本兵脸上开了花，没死的，双手捂着脸躺到地上哭爹喊娘打着滚。
　　 大勇和香茹客又把日本兵逼下了山顶，山顶又回归了短暂的寂寞。大勇、香菇客、山兰围住了过山龙。过山龙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双腿被刚才那颗山炮炸残了。他瞧着山兰依旧还在疑惑的目光，两手分别握着香菇客和山兰的手，脸上强忍着痛苦挤出一丝笑，按理说，你们都应该叫我一声“大伯”，我的爹爹和你们的爷爷是拜过关老爷的兄弟，只是那，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活了大半把的年纪，快到头了还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对还是错。山兰呀，你那两个男人和嫂子都是我杀的，要恨你就恨我吧，别错怪了孔瞎子和香菇客我这位大侄子。
　　 山顶下，日本兵一番收整后，几枚山炮又飞上山，在井下犬的指挥下，准备再来一次新的冲锋。过山龙让大勇把他抱到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坐下后，对大勇说，那时你还小，当然认不得我这位老哥哥。这山后有条羊肠小道通到悬崖下，翻过两道山岗就可以回到老虎巢，我的兄弟就交给你，别忘了替我把仇报。
　　 大勇当然不答应，要走一起走，怎能把你一人扔在山顶上。
　　 过山龙见鬼子又往山顶围上来，一把推开了大勇，他的手指套在了身上挂着的手雷机关上，厉声道，我这模样还能活得成？再不走，我干脆咬舌自尽死个痛快。别学妇人的心肠，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勇看过山龙双腿那血水还在往外冒，激动得快要支撑不住了身体。大勇知道他死意已决了，这时说啥也没用，一咬牙，一挥手，叫大伙赶紧沿着过山龙指的方向撤。大勇、香菇客和山兰他们爬下半山腰，山顶上传来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他们回首仰望高高耸立的山峰，个个双眼噙满泪。
　　 整座大山沉默了，这时黄昏已降临，阴了一天的老天爷，露岀了一张说不出是啥表情的脸。夕阳从云层中照到山里头，山岗林子都被涂上一层辉煌的金色，天际的那边，还挂起一道彩虹来，赤黄橙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