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杨梅花开(小说·家园)
天刚麻麻亮,乡里人就到自留地里去忙活,种些红薯或其它的粗食,平日搭配大米当口粮。八点半,榕树上挂着的铁轨一敲响,吃完早饭再去出工,就已经九点钟。午饭大多是在地头吃,一直忙到了天黑才回家。晚饭吃过之后,为了省几块煤油钱,便早早吹灯上床睡觉了。
“冇要紧,冇要紧,你忙完事再给我送。”我也学着乡里人讲土话,放下粥碗拿手背试试嘴,这动作也是跟阮叔学会的,口袋里手帕不好意思掏出使,没话找话:“你爹给你取的名字真好听。”
杨梅还是抿着嘴,露出两口小酒窝,三分浅笑带着七分甜:“我爹没文化,是下乡干部帮取的,我出生时,后院里的杨梅正熟呢。”
“你娘呢?”说出口收不回,我觉得这话不该问。
“娘生下我,没几天,就死了。”她淡淡地说。
“我也没有爹。”这么说,只是想冲淡她那一点点的伤感。我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医官,四八年随国民党一支部队登上军舰到了台湾岛。那时母亲怀有我,没跟去,从此一家人再也没聚齐。提起父亲,我心情和杨梅一个样,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没有跟他一起生活过,只是看到别人有父亲,心里有些遗憾和惆怅。
五
梅村家家户户院前院后都种果树,那些果儿没人挑到山外卖,只留给自家解解馋。果树容易招蚊虫,一入夏,到傍晚,走在乡村的路上,一大群蚊虫,追你叮、追你咬。屋里闹得还更凶,整夜飞机似嗡嗡叫。
刚来头几天,我快要被蚊子逼疯了,它们“嗡嗡”叫,我两只巴掌拍得“啪啪”响,把自己脸儿也打麻。闹到大半夜,斗不过它,昏昏沉沉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脸上、脖子上、手上、脚上隆起无数带红点点的小包包。
阮叔看我这副捅了马蜂窝的模样,不停地摇头,那张像被乌烟熏过布满皱纹的老脸,如柿子裂开花,笑着说:“这城里人,长的可是唐僧肉。你看你,还一天到晚抹香皂,弄不好,哪天苍蝇也想在你身上做个巢。”
我也纳闷了,这蚊子咋就不咬他们呢。杨梅告诉我,乡里人都在屋里撒了“六六六”,难怪村里弥漫着浓郁的农药味。杨梅知道我对这味儿不喜欢,想出驱蚊的办法。她不知从哪抱来晒干的艾草,扎成一小束,教我睡觉前点着它,在屋里头床上、床下,墙边、墙角挨着熏。她说以前没“六六六”,村里人都是这么做。后来有了“六六六”,这药味儿虽然不好闻,倒省去了每天要熏艾草的功夫。
这一晚,熏完艾草带上门。我端把凳子坐在院子石榴树下,等那味儿淡了再进屋。
夏之夜,乡村宛如天然的舞台,编排一幕有色有声的大戏。远处望,黛青色的山峦,似一幅浓汁泼出的水墨画,墨汁仿佛还在缓缓地流淌;田野间,漫空飞舞的萤火虫,一闪闪,亮晶晶;天空上,明月正当中,无数星星若隐若现地眨着;而蛙声,这边才落下,那边又响起,那节奏,或轻或重地拍打着静谧的夜晚。
孤独地坐在这样的夜色中,最容易滋生心事了。
我想起了母亲,她在郊区农场过得怎么样,她从小就是富有人家的千金,除了读书教书外,她哪里懂得喂什么猪。
我想起了还没毕业就被勒令离开的校园,大前年,学院停课了,到处都是五颜六色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到处搭起的都是批斗大会的舞台。我也撞上了枪口,成了只专不红的修正主义的小毒草,树立了典型,我被专政的铁扫帚毫不留情地扫出了校门。在家闲了一年后,通过一位远房亲戚的活动,响应了号召,加入老三届的队伍,跟随着上山下乡的鲜红旗帜,来到了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还想,呆在乡村将来的命运和归宿。
“依呀”一声响,杨梅端把竹椅在我不远处坐下来。她的房间在厅堂的阁楼上,晚上用完餐,我不再迈入厅堂的大门。皎洁月光下,杨梅左手端着篾片扎成的圆圈圈,上面套着一方雪白的手绢,右手捏着一枚穿了绿线的细针,翻过来覆过去,上下穿梭。
我凑上前,手绢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正在绣的是第三片荷叶,难怪她前几日对着大门前一口鱼塘直发呆,原来是看满池的荷叶与荷花。手绢上,几条比线粗些的留白,勾勒出片片荷花瓣,还有荷叶的脉络。那荷叶、花蕾好似张扬着看得见的生命力。只是荷花、荷叶颜色红的、绿的有些太夸张。这倒不怨杨梅对色彩选择有失误,来到乡下收鸡蛋、鸭蛋、鸡毛、鸭毛的货郎挑担上,摆放的线团匝匝数不出几个颜色来。
我禁不住由衷赞叹道:“想不到你手儿这么巧,若去学绘画,弄不准能做个大画家。”
“你这人干活不行说话行,那画家我可当不了,拿把扫帚在地下甩个一,那一字还像扭去弯来的蚯蚓。”杨梅听我说好话,很开心,抿着嘴,“扑哧”笑出声:“真的好看么?我屋里头床上席下,还塞着好多呢,你喜欢,我这就拿来给你瞧。”
没一会,她又“吱呀”一声轻轻带上厅堂门,手里捧着一叠大大小小的手绢。我接过来,对着月光一张张地欣赏。手绢上绣的是村里常见的山花、野花和果树花。虽然绣线颜色很单调,但那一簇簇映山红,那一朵朵如鹅黄似的梨花……还有那些粉红的桃花,维妙维肖、生动又活泼。我又翻一遍,问杨梅:“怎么不见杨梅花?”
“杨梅树开花,乡里人谁也没见过。”杨梅把又密又黑的长发拧成粗粗的一条,盘起绾到脑后勺,回答我。
她歪头开口说话时,我一怔,月光下,她左边唇角内,整齐洁白的齿,微微挤出一颗俏皮小虎牙,那可爱,仿佛触碰了我的心。她看我不知不觉地发呆了,也发现了我失态的缘由,脸一红,轻轻把两片薄薄嘴唇抿上了。
我拿话儿支开了,“生物学上说,那杨梅花只在夜间开,就像昙花似的,一现就不见。”
“杨梅夜里开花我知道,那昙花又是什么花?”杨梅不再正着脸儿面对我:“咋没听过呢。”
我正要给她讲“昙花一现”这句成语时,厅堂木门又是“吱呀”一声响,阮叔站在门坎外,抬头望着天空好一会,咳一声,朝院子一边茅厕走去了,仿佛没有看到我们。我和杨梅抬头瞧瞧越来越浓的夜色,两个人的脸儿一红一白的,换了好几次,最后悄然分开了。
别看阮叔对杨梅管不严、不在乎,其实那双小眼睛,就像他养的那条大黑狗,打着盹儿也没忘记睁着半只眼,何况我还是摸不出根底的外乡人。
六
杨梅说,今年雨水多,树上果儿都没有去年甜,水稻也晚熟。待到七月,连接十几天骄阳烈日,田里的稻穗突然变成黄灿灿、沉甸甸、金子似的,乐得稻竿弯下腰。
梅村到了一年最忙的时节,“双抢”开始了,能干活的都派上了用场。阮叔搞起生产还真有他的招,他把男女老少强强弱弱搭配成若干组,再划出若干块责任包干区,每个小组立下军令状,延误一天就从小组里抽出他们的工分,奖给其它支援他们的小组。
“双抢”时节,阮叔也用不着每天去敲那节挂在榕树上的铁轨,天见亮,乡里都是喊人起床的吆喝声。第一天,到田间,小组长裤管卷起下了田,挥舞手中的镰刀,顺着往一边倾斜的稻子开了镰,“刷刷刷”,没一会,腾出一块空地来。他指挥年青人,把几架脚踏甩谷机,抬到铺好塑料泡膜的田中央。大伙开始忙起来,割稻的割稻,脱谷的脱谷,还有人把脱落的谷子往篓筐装,装满一挑就朝村里晒谷坪里赶。晒谷坪里守候着妇女晒谷队,她们还要顾家务,算工分时只能算是半个劳动力。
小组长分工时,我和那些十四、五岁半大的孩子是一伙,尾随割稻的,抱着一捆捆割下的稻子,往脱谷机那边送。我不服,开始是抢着要上脱谷机,杨梅赶过来,满脸紧张道:“使不得,这家伙会欺生,滚起来,想让它停都停不下,弄不好,稻草带着双手往里拖,指头都要被打残。你想玩,等有空闲我教你。”
我一听,心头也打鼓,脸上一阵红过后,抢过她手中的镰刀,加入收割的队伍。一样还是出洋相,先是拽着一把稻竿在左手,镰刀还没碰到它身上,稻子连根带泥被我拔起来,整个人一屁股坐到水田里。人家已经转了几来回,我离田埂边却有好大的一截,还两次割破自己手。小组长瞧不下去了,走到身旁大声呵斥我,他也是把话甩给一旁的杨梅听:“什么时候了,想玩你们拿镰刀到山边割猪草,别拖了小组的后腿。”
他的话,理也直,气也壮,杨梅想回呛,找不到词,憋红一张脸。我把镰刀还给了杨梅,还是乖乖去抱稻子。中午歇息时,两只手火辣辣的,我走到水田旁的沟边想用清水凉一凉,杨梅过来制止道:“洗去泥,待会干活流了汗,手上就像撒上盐巴腌似的疼。”
二十多天过去,稻子收割后,田也犁过耙过了一番,秧苗抢着插下去,“双抢”告一段落。山坳里的平坝又变样,一块块水田,宛如一面面镜子,无论白天或夜晚,阳光月光还是星空下,泛起涟涟的光茫,那秧苗,有如蜻蜓点水般。
这个夏天过后我也变了样。
我陪杨梅提着洗衣桶来到小溪边,杨梅说:“黑了,再过一年和乡里人长得准没两个样,人家瞧了也不刺眼了。”
“我又不是八角螺,身上没棱没角没刺咋就刺人眼?”我调侃她。的确是,我身上皮肤变黑了,手掌脚掌也长出茧,两边手臂给稻草拉出一路路细痕,结了痂还没完全剥落掉。扁担磨去几层皮的肩膀,比抹上菜油还光滑。走在窄窄田埂上,身体不再左右晃。
“说话腔腔都变了调,跟他们一起不学好,你是城里来的读书人,听爹讲,还是状元公。”杨梅扬起柳叶眉,白了我一眼,前几天,在晒谷坪跟村里青年闹着耍,也学着说了几句他们平日挂在嘴边的脏话,杨梅当时就狠狠盯了我一眼。没想到,今天她还计较着。
溪边妇女越来越多了,整个梅村也只能见到我一个大男人在洗衣服。阮叔很有人情味,除了老人和小孩,每家留守一个妇女在家忙家务。那些女人们,做好锅台灶下的事,开始三三两两端着木盆到小溪边。
“杨梅,你们家井水就是不一般,同在一口锅吃饭,身上的味都变成一个样。”这位大婶说的是我们身上的香皂味,我背地里早就听到乡里人在议论。别看阮叔开始时鄙视我洗脸洗澡抹香皂,在我潜移默化下,他也擦起香皂来,洗完澡,还喜欢抬起手臂凑到鼻孔嗅,不过他可舍不得买。
乡下人和他一样舍不得花钱买香皂,抹脸搓澡用的都是洗衣裳的土肥皂。香皂、土肥皂和牙膏,在乡村都算奢侈品。洗衣裳,用的是窄茶油渣渣压出的茶籽饼。她们头天晚上把要洗的衣裳浸泡在木桶和木盆,再渗和捻碎了的茶籽饼。第二天,到溪边,把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来,摊在一块平坦光滑的石板上,挥起手臂粗的捣洗棒,轻轻地锤,慢慢捣。然后提着衣领或裤头,浸入小溪中,任凭流水去漂洗,漂到看不见泡沫才拧干。
七
山谷吹来的山风,挟带着寒意,老人开始穿上了夹袄。后院里几棵杨梅树叶子变了色,蝴蝶似的飞舞着,一片一片落到地面上。
又是一年秋收过去了,田里的水放干后,开始闲下来,只待来年春天灌水再开犁。以前听说还种些农作物,自从“抓革命,促生产”“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下达后,不再搞那些副业了。这时节,大队包队工作组的干部,偶尔也会来开开会,听说我这个知青,还是读过两年大学的大学生。于是,给我丢下一叠《人民日报》和省报,让我每天给社员们一张一张地照着读。
乡里人闲着时,我倒成了梅村的大忙人,白天要为每家每户统计一年到头挣下的工分,晚上还得在小队部煤油灯下为他们读报纸。第二天,洗脸时拿着毛巾的一角往鼻孔里塞,拉出来都是油黑的。
母亲来信了。母亲是师范学校的讲师,我离开家没多久,母亲也被学校下放到“五七”农场去劳动,这次来信是满怀悲伤告诉我,说是哥哥下海投敌被民兵打死了。哥哥比我大好几岁,是他带我长大的。他是省城齿轮厂的技术员,文革加入造反派,写下决心书,声明和反动家庭脱离了关系,满腔热血投入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后来,他们这一派又被另一派打倒了,但我怎么也没往那方面想,他会听信海峡上空飘来的传单,套上一条车胎跳下海,要到那座小岛找父亲。
这一天,我在溪边洗好衣服后,独自来到水车旁,躺在青石板上,仰头望,整个天空是湛蓝的,几朵白云被风儿越扯越薄越大片,像是给太阳蒙上了面纱。
青石板,透心地凉,倒让我那颗浮躁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以前总以为眼睛能看到的世界太小了,现在觉得拥有身边的山和水,还有一片干净湛蓝的天空,心里已经非常地知足,觉得远离城市生活是庆幸的。若和省城比起来,乡村的确是套在老牛身上拖着走。乡里人眼光被山挡住看得不是那么远,但那颗心却是远离尘世纯净的,最大的事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至于谁要把谁踏到脚底下。
杨梅轻轻咳一声,不知啥时悄悄地蹲在我身旁。杨梅早已察觉到我郁郁寡欢的心情,以为我是累出病,前几天嚷着叫她爹爹放我几天工,让我到大队卫生所打几支葡萄糖补一补。后来看出我是有心事,她的话也少了。
看我把目光投向她,她舔舔嘴唇轻声细语道:“有心事你要说出来,不说给人听,就说给山听水听和树听,说出以后心里才宽松。”
祝贺老师作品获绝,恭喜恭喜啦,问候老师晚上好,遥祝夏祺。
杨梅的三分浅笑七分甜,阮叔虽浑浊却犀利的眼神,村头榕树的铁轨钟声,神秘的杨梅花等等,每个元素都都令人印象深刻。
小说有那个时代的遗憾和伤悲,也有鲜亮活波的音符。如行走于密林中,时而阳光,时而阴翳。
其实老师在这篇小说中已初步展现了地方语言特色,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相信会达到老师预期的效果。
关于地方语言的运用,我也尝试过,不过有个明显问题就是有些地方语言非常能准确的表达当时当景、人物表情情绪、人物特点,而且诙谐幽默,但若是一翻译成普通话或者直译成方言表达出来,就没有那个效果了。或许是我本身运用的能力问题吧。
不知老师在这一点上有何感想或者经验可以分享?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