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光】院里院外(小说)
她跟进他的房间,顺手打开了墙上的开关。这样刺眼的灯光他不适应,不适应在这个房间里有这样刺眼的光。墙上的斑驳和凸起,墙顶掉下来的灰白在地上、桌子上。“关上灯”,他口气异常严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害怕这间房间里亮着灯,只有灯熄灭了他才觉得心安,安静地思考和睡觉。
“你这是为了省电吗?”孟姑娘哈哈哈大笑,他抢着关上灯,走廊的灯光射了一些进来,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胸部,这个穿着暴露的女人,一下把门关上,倚在门上问他:“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上过大学很了不起?因为上过大学,卖的蛋炒饭都不是一个味道吧?你去卖包子,蛋炒饭,因为你顶着一个大学生的帽子,而我去卖包子,就是一个没出息的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单身胖女人,最窝囊最差的境遇就是卖包子了,你为什么不建议我去卖豆腐呢?哈哈哈……”她说到最后哭起来,蹲在地上,大哭不止。“你不要哭了,外面的人会以为我欺负了你。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也没有看不起你,我道歉,你快回去。”轮到他害怕了,他刚才伸手要扶起她来时,碰到了她的身体,温热柔软,说不出的感觉,身体有股冲动支配着他。她不哭了,站起来,脱衣服。“你不能这样!”他慌了。“有什么不能?我谨守着,被一身肥肉和蠢样困在猪圈里,我和她们是一样的,有血有肉,有和男人睡觉的冲动……”他不能动弹,想到她冲凉的声音。这时,一只穿海军衫的蚊子进来了,在他头部飞来飞去,他用手拍了自己的脸,没有拍到。香珍要来了,他怎么好背叛爱情,和香珍的结合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孟姑娘抱住他的头,埋在自己裸露的胸前,哭着说:“我就知道你也和我一样,寂寞、孤独,没有人理解,我们也想出人头地啊!也想金山银山,命,谁能抗过命呢?要是这一辈子注定是个穷人,难道就不活了吗?”他使劲想挣扎出来,想解释自己刚才是打蚊子不是打自己的脸,但是他放弃了,孟姑娘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回答到:“命是要挣的,我们把自己看得卑微低贱,也就去做卑微低贱的活,行卑微低贱的事。你说的也对,是命,因为命是不一样的,有差别的,我们的起点太低,只能踩着卑微向高处爬,要是烂在里面,囚在里面,就真的一辈子卑微了。”孟姑娘亲了他,她在体力上占了上风。他已经快投降了,一只手摸在她腰上。“我也是个大学生,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也充满激情和理想,因为爱情。他也是可怜的男人,和你一样,一个乡下的贫穷男人,不过他比你狡猾,会借力。他借着我家里的关系走上了有钱有权利的成功路,从此我们成了陌路。你看你已经急不可耐了,我就知道你比我还要寂寞。”孟姑娘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他在她身体上肆无忌惮起来……
平静下来后,他枕在她软和的胳膊上,一只手抚摸她的身体……
“有时因着爱情变得贫穷,有时因着贫穷得不到爱情。这两个贫穷又多么不同啊!”孟姑娘还在感慨。他迷恋她的身体,自己的身体也软绵绵,舒服得一塌糊涂,脑袋白茫茫一片,懒得,不愿想任何事情。
他醒来时,孟姑娘不在。他以为自己做了梦,努力回忆,到处找孟姑娘在床上留下的痕迹。几根大长发粘在枕头上。莫名心空空的,自责、后悔、懊恼这些东西在他身体里喊叫,怎么就和她睡了呢?昨晚的感觉也偷偷冒出来,他又觉得满足、舒坦。他和自己斗争了一番,出门后,看了孟姑娘的房门,快速经过。院子里大柱正在倒三轮车,看到他下来,笑开了花:“关哥,带劲吧?我和老战都听到了,老战说孟姑娘有口福,我看是你有口福,她叫得太吵了,我爹都急得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他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大柱傻笑着,对他昨晚的幸福非常羡慕。
一整天他都魂不守舍,怕看到孟姑娘,也怕看到院子里其他人,莫不是房东太太也听到了?这一天房东太太都没有在家,要是她知道,指不定要说什么。
晚上院子里照样聚了人,孟姑娘买了甜瓜、凉粉、瓜子下来,她说话和往常有了不同,眼睛放光,也不慵懒邋遢的样,招呼大柱和老战。“老战,你下一壶金骏眉吧!那个味道闻着就醉了。”老战早憋着一肚子话调笑她:“可没有小关有味道,小关呢,被你整趴下了吗?看来这个院子里你才是高手。”“我们的付大姐呢?我还想听她评论评论呢?”孟姑娘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以前可是没有见过她这幅样子。“放心吧,付大姐昨晚不在,我看到她老头带她走了,肯定也去逍遥了,昨晚真是个好日子。”
一个女人在门口叫大柱,大柱忙出去了。小关不是没下来,他是出去了,他想出去走一走,以前楼上的房间是他思考的净地,现在不能了,他觉得自己需要新鲜的不一样的空气,是有多久没有去公园逛逛了呢。
他找了一个有灯光的长条石凳坐下,面前是一条护城河,河上有彩虹形状的桥。石头铺成的小道上恋人们手挽手,相互依偎走在上面,草丛里的灯光柔和浪漫,他又想香珍了,后天她就来了,而自己现在并没有昨天那样的强烈期盼了。
他坐了不到十分钟,又折回院子,热气笼罩着这个城市,这个小院子还有一些清凉,月季花旁边有一口老井,他想压出些水冲洗下头。
三
“老战,你打算就一个人不找了吗?”孟姑娘和老战相差五岁,现在老战四十八岁,他们在一个院子里住已经有两年时间,这样正经的谈论人生还是第一次,她想有人谈谈,恰巧他在,她也觉得他可以谈。
“不清楚,这样不是挺好吗?女人们喜欢我,男人们也不讨厌我。”
“你真能装?老了呢?你一定也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死和几十年后死有区别吗?生病死和意外死有区别吗?要是现在我死了……”他没有说下去,反而笑起来:“孟姑娘,和小关睡觉后,我发现你聪明了,也机灵了,好像也瘦了些。不过,我可是知道你的一些事,这个城市是小的,我曾经也是有身份的人。”
“是吗?你有什么身份?就是卖地那五千万,被你败坏掉?”孟姑娘绷紧了脸,一张脸立马变成从前的严肃和不可一世。
“女人喜欢英雄,黑色的英雄最能引诱女人。你当时很勇敢!”老战神秘地笑,好像他知道她很多秘密,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看不清什么颜色。孟姑娘拿过来看了一眼,扔给他。
“你知道什么!他不是什么黑道,仗义过头的一个人,别人对他凶狠,他也凶狠回来罢了,死得其所。要是和我的丈夫比较,他太仁慈善良了。你不知道我有丈夫吧?那索性我就讲给你听听。”
“活到这个岁数,谁的故事不是一箩筐!说不说都无所谓。”
“我才不会和你交心呢,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这一辈子,我不会有朋友。你听不听,我都会说,今晚不说出来,我会不痛快,你听也会很乐呵,我可知道你的脾气。”老战给她泡了金骏眉,他的小茶叶盒里有很多种小泡茶叶,孟姑娘早知道有金骏眉。
“我和我的家人都曾是城里居住的最普通的人。我小时候长相也普通,但我不想做普通人,就现在这幅德行也梗着脖子想着自己的高级和与众不同,你应该会想你辉煌的过去,那段有钱的时间吧!还有你装在兜里的小本本,你做过警察我是真没有想到。”孟姑娘爽朗地瞅着他的眼睛笑。老战喝着茶,脸色安详,摸了下衬衫口袋。“我要是想出手做什么,谁又是我的对手呢?那时我和他都有这样的想法,多么自负,不过我对自己这一点很满意,有时我窝在上面潮湿的小屋里,房顶被太阳烘烤得火热,我被房顶烘烤得大汗淋漓,我会想到我在蛰伏,等待我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一定能干得漂亮,看我肥胖的样,如果我愿意,我会在一个月内瘦到一百斤。他和我一样狠毒,只是现在我不想。你肯定知道,他是在一次抢劫中意外死了,事实是他没有抢,他才不屑于偷鸡摸狗这些呢!他发迹是和你差不多的经历,拆迁、卖房。但是他不好女色,好狭义。他成立房地产公司,专门售楼,里面的员工几乎都不是因为漂亮被录用,都是家庭条件有些困难的人。我是其中一员,我和他一样胆大,敢搏。很多项目别人是不敢接的,我和他搭配默契,没有一次失手。谈到这些,我会骄傲。我得到丰厚的回报后,想到的自然是家人,我的哥哥如今的位置,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是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爱他,他不爱我,他喜欢漂亮一些的女人。我嫁给我丈夫的时候,他已经娶了喜欢的女人。现在明白,我是无法面对爱他这件事情才离开的。他死的那年,我离婚了,在我丈夫发迹之后,我不爱他,也谈不上忘恩负义之类的话,他的发迹是我哥哥的功劳,他们脾气秉性很像,至今还是好朋友。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其实我们没有一起过,没人知道。”孟姑娘说得口渴了,连喝了两杯金骏眉。她今晚真漂亮,脸上红扑扑,神色和动作优雅高贵,小关在她叙述这一段的时候已经回来,他坐在她身后的一个马扎上。老战看到了他,没有吱声。
“江湖上有你的传闻,这不奇怪,因为当年他做了很多好事。我听到的版本是,他喜欢上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这个姑娘家世不错,对他没有文化不满意,所以他拼命挣钱,想得到她……我看到过你的钱包,里面一张和他的合影,不过我可是没有偷你的钱,是你掉在这里,我帮你放回店里了,偷偷摸摸送回去的。你是个不地道的娘们!”老战所指她知道。
“情不知所起,压抑,释放,死亡。一夜之情,我忘记了,他也会忘记。”小关站起身从她身后走过,上了楼。孟姑娘看到她的背影,扭头对老战摇了头:“老天会把你不该享受的再拿回去,非常快,我已经提前进入知天命的年龄。”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荒唐的生活让我现在过得通透,我想怎么快乐,一定毫不做作。洗头房那个小姑娘,我睡了,没有滋味,她只想尽快拿到钱,所以很敷衍。我想过睡你,只想想。”老战笑得要抽过去,孟姑娘等他笑完,去摘了一朵黄白色月季,弄一片花瓣放在茶水里。
“真正的情趣,一点都不形式化。应该就这样随意,在身边随时摘取,而不是出去满街找花店买。你的女儿肯定不喜欢你,她不理解你。”
“荒唐的行为,谁能理解,精神亢奋,不在道德的轨道上行走,不在大多数人认为的道德,就是异类,死得其所。我希望她不要理解我,她母亲想方设法从我这里弄了些财产给她留着,我觉得大可不必。不过,我也给她留了东西,字、画、古玩,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好几年没有见她了。这个小家伙,很漂亮,现在是个大姑娘了吧!”
“你说话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现在觉得你很异常。还是恢复吊儿郎当的状态吧!”孟姑娘撇下他,自己上了楼。老战想起自己当警察的时光,想起女儿的俊俏模样,茶水淡了、凉了……
小关打开灯,用旧报纸重新糊了墙,孟姑娘的经历比她的身体更吸引他,确切地说是她性格中的一些东西,她内心装着的破败岁月丰富着她的魅力。想想自己有什么呢?纠葛的怀才不遇?在沟谷里无谓呐喊,伤怀,实际去做了什么,卖蛋炒饭这件事情,若不是房东太太的助理推动,自己还会在没有亮光的屋子里思考、挣扎,他把报纸又撕下来,撕碎扔在地上,打开门,来到孟姑娘门前,推门而入。孟姑娘的房间里关着灯,她站在窗前,这扇窗很大,有他房间里的十个大,窗户外的院子里,老战还在坐着,一动不动。
孟姑娘穿着白色的纱裙,月亮像是单单只挂在她的窗外,清亮得炫目。
“你都听到了?”孟姑娘看着窗外的老战说。
“听到了。”小关,走近她,她的房间里有她身上的香水味,也有潮湿的霉味,床上很干净,白色的床,白色的蚊帐,床头一盏台灯发着微弱的光,台灯旁一张双人合影,那个男人笑得青春阳光,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站在那里,轮廓富态、纯洁,他突然觉得很神圣,刚才冲进来的生理冲动瞬间褪去。
“我经常站在这里看,如果院子再大一些,房前有一棵很高很粗的枣树,每年秋天都有通红的枣子挂在树上,再在墙边种一棵石榴树,修剪得整洁,多好看。回去睡觉吧!明早四点钟,你要准备熬稀饭,包子是蒸不了了,付姐没有回来。”小关捏着内裤边说:“对,还要炒蛋炒饭,不然他们没有早餐吃,我也没有。”
“嗯,人和人靠在一起才有饭吃。”她转过身,看到他光着上身,仅穿了一条平角内裤。
“父母都喜欢自己的孩子不一样,让苹果树长出奇异的果子。你眼中的我不一样了,还生了趣味,我也是一个苹果而已。”她在月色如水的夜,说出这样奇怪又真实的话,像一个天使唱着赞美诗。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是一个我,睁开眼是一个我,蛋炒饭时是一个我……无数个我,每个都疲惫不堪,面对你时的这个我,是逃离进森林的一只兔子,发现一个有柔软柴草的窝。我的父母对我很失望,因为起了高的期望,我对自己也失望了,劳累就麻木,麻木到我不愿想未来,那个女孩子给了我亮光,明天她要来了……你是我说过最多话的人……”
孟姑娘走过来拉他的手进了他的房间,他黏在她身上,闭着眼。穿海军衫的蚊子飞进来好几只,孟姑娘在他熟睡后,拿胶带把纱窗的口子粘起来。把从他包里翻出来的书本摆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