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今生情无悔(小说)
王二摇头道:“代人流放这种事,恐怕不易办到。”
“如能精心安排,做到天衣无缝就行。”
“就算这样吧,可是天下哪有这样的女子,愿意代替人流放,代替人服劳役,代替人去送死呢?”
“有!”小翠坚定地道。
“谁?”王二疑道。
“我!”小翠毫不含糊地道。
王二惊得瞠目结舌,许久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暮色降临,小屋内渐渐暗了下来。王二和小翠再也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仿佛各人在想着各人的事。
安谧的夜,却并不平静。
四
小翠点来一盏油灯,灯火如豆,将两个人的身影照射在墙壁上。
王二看着小翠,眼睛不觉湿润起来,心中说不出是喜还是悲。欣慰的是终于可以报答许元博的恩情,救下他夫人。难过的是自己的新婚娇妻要成为“犯妇”流放关外,生死难卜。
王二拉着小翠的手,慢慢将她揽入怀中,心情颇为复杂,道:“小翠,亏你想出这样的计策来,直叫我左右为难,若依计而行,就等于把你送入火坑,我心何忍?若不照计行事,别无良谋,朱云秀无法摆脱厄运,我心何安?”
小翠却毫无顾虑地道:“二哥,我已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帮你报答人家的恩德,在所不辞。我自知此去路途迢迢,凶险多多,生死难测。但我欠你太多了二哥,能为你做一件好事就算搭上小命也值。更况此去,我俩结伴同行,朝夕不离,一定不会寂寞的……”小翠故意说得十分轻松。
王二无可奈何地道:“小翠,看来已别无选择,那就多谢你了……只是,我俩都走,家中父母由谁照料?”
“二哥但请放心,我自有安排。”小翠信心十足地宽慰王二。
王二突然觉得自己的爱妻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其品高洁,其心纯真,其情忠贞,其思缜密。
二人小声地商量了一番,决定立即行动,事不宜迟。
夜,天寒地冻,月黑星暗。位于如皋城内西北角的牢狱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一头怪兽,无声无息。
小翠提着食盒,跟在王二身后走进牢狱。
王二和看守大门的狱卒都很熟识,打了个招呼,给了点“小意思”,二人进了牢狱。黑暗中拐了几个弯来到牢房前,狱官早就回家,两名守夜的狱卒迎上来,正要喝问,一看是王二,便寒暄起来。
王二道:“两位大哥辛苦了。”他指指身边的小翠道:“我老婆曾和朱云秀有些私交,得知她要流放关外,特地来看望她,带了点吃的东西为她送行。还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让她们俩说一会儿私话。我们哥们儿三个就在这儿坐着痛饮一番。”说完从怀内摸出一葫芦酒,一只叫花子鸡。
两名狱卒当然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名狱卒就去打开牢门,又走回来喝酒。
小翠走进牢房。
牢房内一片漆黑,只有过道上远远投来的烛光,穿过木栅门照亮了一角。
“许夫人,许夫人,许夫人……”小翠小声连喊。
半明半暗中,从墙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草响声,再无动静。
“许夫人,你在哪儿?我来看你了。”小翠摸索着走过去,边走边道。
终于有了虚弱的应答声:“来看我?你是谁?”
“先别问这个,你且过来吧。”小翠道。
二人摸索着走到了一起,手握着手。朱云秀立即感受到了温暖和关爱。
小翠小声地在朱云秀耳边道:“许夫人,我叫小翠,是解差王二的妻子。听我丈夫说,三天后你就要由我丈夫和另一名叫丁狗子的解差押解上路,流放到玉门关去……”
“知道了,今日狱官已来宣读了判文。”朱云秀不无伤感地道:“我这一去,天涯海角,只怕就要埋骨异乡了。”说完,泪水泗泗而下。
小翠忙安慰道:“许夫人千万不要如此感伤。古人说得好: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想你家许老爷在世时,正直善良,多行义举,深得如皋人民爱戴。好人自有好报,许夫人你一定会绝处逢生的。”
“谢谢你的好心劝慰,事已至此,我也不求什么奇迹出现了。只可怜我那年迈体衰的公婆和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再也无人照料他们了……”说完痛哭不已。
小翠为她抹着泪水道:“许夫人先别发愁,我带来了你喜欢吃的银耳莲子八宝粥。等你吃完了,我有一事相告,将会使你转忧为喜。”她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砂锅递到朱云秀手中。
朱云秀道声“谢谢”勉强吃了几口。
小翠一边给朱云秀梳理着乱发,一边道:“许夫人,听我丈夫说,十多年前,他家被一场大火烧毁了家园,是你家许老爷仗义疏财,救了他一家三口。此恩此德,王二永记心间,无以回报,今我就是要来为我丈夫报恩。”
朱云秀不免惊讶地道:“此话怎讲?”
“许夫人,三天后你上路时,在北门外十里长亭,我将和你调包,代替你流放去玉门关。而你就可以悄悄回家,带着老人和孩子到别处去安家生活,谁也不会知道。”
此话一出,朱云秀大获意外,想都没想,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怎能让你代我流放荒漠去吃苦送命?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我朱云秀断然不做。”
小翠劝道:“许夫人,你出生大家闺秀,又嫁入书香门弟,身体娇弱,何曾知劳苦二字?今去玉门关,五千多里的跋山涉水,可想而知一路上有多少艰难凶险。再说关外劳役,更是一种非人的折磨,似你这等娇贵之身,根本无法应付,绝对要送命一条。”
朱云秀点着头,叹道:“这我哪会不知呀,可命该如此,又当如何呢?”
小翠又道:“可我就不同了。我三岁起跟着爹跑码头卖艺,吃尽千辛万苦,历经江湖凶险,任凭腥风血雨习以为常,再苦再难也能挺过来,何惧何畏?更况一路上还有我丈夫寸步不离地陪着,谅无大碍,说啥我也比你强多了。许夫人,求求你就成全了我吧。”说完,小翠长跪不起。
朱云秀赶忙将她扶起。
“许夫人,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有了三长两短,家中双亲再也无人赡养,膝下儿女又有谁能抚育?这都不是小事啊!”小翠说到了朱云秀的痛处。
朱云秀深受感动,一把搂着小翠,二人抱头痛哭。
“妹妹如此大恩施于我,叫姐姐我今生今世如何报答呀……”朱云秀热泪抛洒地道。
五
三日后,寒风呼呼,败叶飘飘。
破落的十里长亭孤零零地立在驿道旁,凄凉而冷漠。寒号鸟不知在何处惨叫着,令人心颤。从淡淡的云层后升起的冬日,有气无力地投射着一片苍白的阳光。
直到已时,明末四公子之首冒辟疆带着许元博生前的诸多至交好友,来到长亭为朱云秀送行。人人心情都很沉重,很少讲话。便有家仆在长亭内摆下两桌酒菜。
众人翘首南望。驿道尽头,如皋城北门高耸的门楼朦胧中隐约可见。
稍停,驿道上走过来三个人。直到近前,方看清其中一人系犯妇朱云秀。她身穿绛红色衣裙,手戴铐子,满头乱发,遮得不见面目。她移动着小步,艰难地行走着,不时打着趔趄。在她身前领路的,是身材奇矮,胡须奇乱的解差人称丁狗子。在她身旁,不时搀扶她一把的是解差王二。
三人行近长亭,冒辟疆等人赶忙迎上前去。
冒辟疆先和王二、丁狗子招呼道:“二位差爷辛苦了。在下冒辟疆聊备些许薄酒,不成敬意,请二位差爷在长亭中小饮,暖和暖和。并请宽允我等为许夫人饯行。”
丁狗子打量着,道:“你就是大才子大名人冒辟疆?”
“惭愧惭愧,本人不才正是冒某。”冒辟疆边说边取出一锭银子塞到丁狗子手中。
丁狗子高高兴兴地道:“行!冒老爷,就充你这响当当的名字,本爷准了。”
冒辟疆连连称谢,将三人让进长亭。
丁狗子看了看满桌的酒菜,对王二道:“二哥,咱俩一桌,开怀畅饮,他们几人一桌,由他们去说什么都行。”
王二道:“丁兄说得也是。”又小声问道:“为了方便吃喝,要不要给朱云秀开了手铐?”
丁狗子连连道:“开了开了。”
王二取出钥匙开了手铐,冒辟疆等人接过朱云秀入席。
这边一桌,丁狗子和王二满斟满饮,大吃大喝着。王二饮了三杯酒后很少再饮,却极力劝酒,一心要将丁狗子灌醉,最好是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那边一桌,冒辟疆等人再三好言劝慰朱云秀,却很少饮酒,朱云秀泪痕满面,哽咽难语。气氛凝重而忧闷,送行的人都知道,此别也许就是诀别,心中无不伤感。
寒风依然呼叫着,败叶依然飘舞着,寒号鸟依然惨叫着,冬日的阳光依然那样苍白……此去的驿道看不到尽头,送行的众人,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迤逦地通向死亡……
不久,丁狗子酩酊大醉,伏案而眠,鼾声如雷,任凭王二怎么叫喊也不醒来。
王二看看时机成熟,就走到亭外,三击掌。
小翠从树丛中应声走出,笑嘻嘻地来到冒辟疆等人面前,裣衽礼道:“贱妾小翠向各位老爷、夫人和许夫人请安。”
冒辟疆等人十分惊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王二赶忙近前解释道:“各位老爷和夫人,请别见怪。小翠是小人的拙荆,今来长亭,不为别事,是想和许夫人调包,代替许夫人流放关外。事先已和许夫人谈妥,但没告诉各位老爷和夫人知道,尚请宽谅。”
冒辟疆等人听了,无不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冒充别人流放荒远的大漠,去吃苦,去送死……
朱云秀则走上去抱着小翠,叫着“妹妹”,声泪俱下。
冒辟疆好久才转过神来,情绪激动地问王二:“此事合适吗?能行吗?你们怎么办?小翠她……”一连提出了许多疑问。
王二道:“冒老爷,各位老爷和夫人,此事不仅合适,而且能行。请大家完全不要担心我们,小翠一定能做得毫无破绽。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答许元博老爷十多年前对我们家的救命之恩。现在就请大家成全我们夫妻二人吧。”
接着小翠又讲了一些细节情况,在于向众人说明,朱云秀去玉门关,凶多吉少,而自己代替她,不会有什么闪失。
冒辟疆相信了,放心了,便紧紧握住王二的手,道:“如此义薄云天之举,世间罕有也,可敬可佩!我冒某代表许元博的在天之灵,代表许元博的父母和儿女,代表许元博的至交好友深深地感谢你们夫妻俩。这种旷古未有的事,若非大仁大义大德者,决不会做到。真是天地可表,天地可表啊……只是,此去玉门关千山万水,千难万难,你们要多加小心才是,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到达目的地。待到了玉门关,我再设法请人疏通,赎了小翠回来……”
王二道:“谢谢冒老爷的关心和嘱咐。”
冒辟疆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递到王二手中,道:“留着路上花销吧。若途中遇上意外需要大笔银子,捎个信来,我会派专人送去。”
王二推拒再三,这才收下。
于是小翠和朱云秀立即互换衣衫,小翠又扯乱头发,遮掩面庞,形同朱云秀。
朱云秀“嗵!”一声跪下,对王二和小翠道:“二位恩人在上,请受我一拜!”说完叩首。
王二和小翠慌忙将朱云秀扶起。
朱云秀道:“二位此去,祝你们一路平安……你们家中的二老,我会接他们和我一同去浙江乡下同住。从此,他们就是我的双亲,只盼你俩早去早回,来日全家团聚。”
王二道:“谢谢许夫人代我们照顾家父家母,使我和小翠没有了后顾之忧。”
大家又说了一番话,王二就催促冒辟疆等人早点将朱云秀带走。
众人与王二和小翠互道珍重,依依惜别。
王二给小翠戴上手铐,半扶半背着醉不省事的丁狗子,离开了长亭。
十里长亭人去亭空。飕飕寒风漫卷着败叶穿亭而过。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洞箫声,曲调悲怆而凄切。
六
王二押解着小翠,背着丁狗子走不多远,来到驿道边一家客店住下,决定待丁狗子醒来再上路。
丁狗子其人,说他平常,是因为他貌不惊人言不压众。说他不平常,是因为他喝酒务必不醉不休,爱钱可以不认爹娘。除了酒和钱以外,天下任何事于他都是闲事小事屁事。
丁狗子呼啦呼啦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醒来。
丁狗子起身后,一眼看到犯妇“朱云秀”吃了一惊,心中暗道:“想不到这许元博之妻竟生得这般有姿有色。可惜呀,红颜命薄,她的时日不会多了……”原来,昨日他和王二去狱中提朱云秀出狱时,朱云秀按约定一直乱发遮脸,丁狗子压根儿就没看到朱云秀是何模样。今日小翠梳妆一新,自然令丁狗子感到惊艳。而他的“红颜命薄”之说,则话里有话。
三人上路北行,小翠故意装得像个富家少妇一般行走艰难,一步三寸。
丁狗子看了,骂道:“喂,朱云秀,你得搞明白,你是在流放,不是在散步。似你这等慢吞吞地行走,不知要到哪个驴年马月才能去得玉门关,岂不害苦了本爷和二爷?挪开腿,步子迈得大大的……”丁狗子怒喝着,举起解棍就打小翠的腿部。
小翠痛得跌倒地上求道:“丁爷,想我朱云秀在家时,走路有婢女搀扶,出门有轿子抬着,哪里会像这般样子,吃过这等苦?求求丁爷手下留情,渐渐地习惯了,我就会走快了。”
丁狗子“呸!”的一声,吐了“朱云秀”一口唾沫,道:“少摆臭谱吧你。过去你是娇贵的少妇没错,可现在你是低贱的犯妇也没错吧?是犯妇就得乖乖走路,就得挨骂挨打……”说完举起解棍又要打下去。